云深居,甲字柒号房内。
油灯如豆,将顾临和谢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房间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拍卖会尾声的惊心动魄,以及归来路上那声诡异的铃响,如同阴云笼罩在两人心头。
最终还是谢沧打破了沉默,他指尖轻轻敲击石桌,发出规律的笃笃声:“顾师弟,那铃声……你如何看?”
“与拍卖会上那铃铛同源。”顾临语气肯定,他对于各种“频率”和“共鸣”的感知,因“尘隐”和自身窍穴之故,远比寻常修士敏锐。“他们是在提醒,或者说,是在示威。”
告诉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去了哪里,现在在哪里,一切都在其注视之下。
谢沧点了点头,面色凝重:“看来谛听阁是盯死你了。他们行事风格难以捉摸,但目的性极强。他们看中的‘异常’,很少有无功而返的先例。”他顿了顿,看向顾临背后的铁剑,“问题的关键,确实在‘尘隐’。”
顾临沉默着,将尘隐解下,平放在石桌上。这柄长剑,样式朴拙,剑身并非光亮如镜,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捶打、沉敛厚重的暗沉光泽。指尖抚过冰冷的剑身,那熟悉的、仿佛与血脉相连的微弱共鸣感依旧存在。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的力量——那些看似来自矿石的记忆、那些提前领悟的剑招、那些战斗中偶尔迸发的异常——都源于这柄剑的神异。他倾注心血擦拭它,感悟它,视其为祖父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自身道途的依仗。
可师尊说,它只是“透镜”。
灰衣人警告他“管好你的剑”。
而今,谛听阁因为这柄剑找上门来。
“师兄,”顾临抬起头,目光沉静,“若他们……目标是取走它呢?”
谢沧瞳孔微缩:“你是说,强夺?”
“未必是强夺。”顾临摇头,思绪越来越清晰,“谛听阁行事诡秘,更似研究者而非强盗。他们或许……只是想‘收集’它,作为研究样本。方才那铃声,不像是攻击的前兆,更像是一种……标记和确认。”
就像猎手在确认猎物身上早已留下的气味。
这个认知让顾临背脊微微发寒。自己连同尘隐,在对方眼中,或许已与那三件不明物品一样,成了某种值得研究的“异常现象”。
谢沧沉吟片刻,道:“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坊市规矩虽能约束明面上的厮杀,但防不住暗地里的手段。我们需尽快启程返回宗门,只要进入青云宗势力范围,谅那谛听阁也不敢太过放肆。”
叮铃——
那枯寂、锈蚀的铃声,并非透过门窗传来,而是毫无阻碍地、直接在他们两人的识海深处响起!
刹那间,顾临只觉神魂一阵恍惚,仿佛有冰冷的铁锈在意识中蔓延。与此同时,他膝上的尘隐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带着警示与愤怒的剧烈嗡鸣!剑身自主震颤,那股与他血脉相连的奇异感应变得滚烫。
“来了!”谢沧低喝,身形一闪已挡在顾临身前,灵力暗提,警惕地扫视着房间四周。
然而,没有破门,没有偷袭。
房间内的空间,仿佛水纹般轻轻荡漾了一下。紧接着,一道身着谛听阁云纹灰袍的身影,就如同原本就站在那里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房间中央。
来人面容模糊,气息晦涩,唯有一双眼睛,平静得如同万古不变的深潭,直接越过了谢沧,落在了顾临手中的尘隐之上。
“此物,已非你所能持有。”灰袍人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冷漠。
顾临猛地站起,将尘隐死死护在身前,眼神锐利如鹰隼:“此乃家传之物,与阁下何干?!”
“怀璧其罪。”灰袍人的话语简洁而残酷,“今日是我阁,尚可留你性命探究根源。若换作他人,你已是一具尸体。”
“那就试试!”顾临怒吼,体内那丝寂灭之力雏形被彻底激发,周身气息变得幽暗而危险,竟让房间内的油灯火焰都为之摇曳欲灭。他挥动尘隐,一道凝练的、带着破败气息的剑气直劈而出!
谢沧亦同时出手,剑指如风,直取灰袍人侧翼,试图牵制。
面对两人联手一击,灰袍人却只是轻轻抬起了右手,对着虚空,微微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灵力的狂暴对冲。
顾临斩出的那道剑气,以及谢沧袭来的指风,在靠近灰袍人身前三尺时,就如同冰雪遇上骄阳,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绝对的压制!
顾临瞳孔骤缩,心中涌起一股寒意。他感觉自己和尘隐之间那紧密的联系,正在被一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剥离、隔绝!他拼命催动灵力,试图沟通那些曾通过尘隐感应到的、模糊的战斗经验,却发现失去了尘隐这个焦点,那些碎片如同无根浮萍,根本无法凝聚!
灰袍人看着顾临徒劳的挣扎,微微摇头,那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顾临的识海:
“你依赖外物,却不见自身。”
“真正的奥秘,不在剑中。”
“而在你身。”
话音未落,灰袍人对着尘隐虚虚一抓。
“嗡——!”
尘隐发出一声悲怆不甘的震鸣,骤然从顾临手中脱出!顾临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传来,虎口崩裂,鲜血淋漓,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承载了他所有希望与情感的剑,化作一道流光,投入了灰袍人宽大的袖口之中。
联系,彻底断绝。
房间内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灰袍人的身影如同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顾临僵立在原地,伸着鲜血淋漓、空空如也的右手,面色惨白如纸。巨大的空虚感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仿佛灵魂都被掏走了一块。
他的剑……没了。
谢沧急忙上前扶住他,看着顾临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难看至极,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就在这时,那灰袍人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烙印,清晰地回荡在两人的识海中:
“此物,我阁暂为保管。”
“待你明了自身……”
“或可来取。”
声音消散,房间内死寂一片。
顾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滴血的右手,然后又猛地抬起头,望向灰袍人消失的方向,赤红的眼眸中,最初的绝望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偏执所取代。
他们夺走了他的剑。却说奥秘在他自身?
荒谬!可笑!
可那句“待你明了自身,或可来取”,却像是一把钥匙,强行插入了他封闭的心门,迫使他不得不去面对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除了尘隐,我,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