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江南运河浸润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千帆泊岸,金粉楼台的倒影在水中被桨橹搅碎,又在涟漪平复后固执地重聚,如同这姑苏地界盘根错节的利益与权势,表面流光溢彩,内里暗流汹涌。
沈璃独立于金凰商号顶层的密室中,窗前垂着薄如蝉翼的竹帘,将外间的喧嚣与繁华过滤成朦胧的光影。
她的面前,是一座占据整面墙垣的巨型运河沙盘,其上水道纵横,城郭林立,帆船模型星罗棋布,更有无数细小的灯盏点缀其间,模拟着星月与渔火。
此刻,她的目光正凝注在代表姑苏城的那片区域,素手纤纤,于沙盘之上虚拟着运河流向,指尖最终在进入姑苏的最后一处隘口,轻轻一划。
动作轻柔,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却带着决绝的意味。
“三日之内,漕船不入姑苏。”她的声音清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垂手侍立的几位大掌柜耳中。
那不是商议,而是宣告。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沙盘之上,代表着金凰商号的微型金色凰鸟牙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插遍了运河沿岸所有关键米仓、货栈。
这些牙旗,乃是她早已命人暗中打造、分散储备的伏笔,此刻骤然发动,如金鳞出水,瞬间连成一片耀眼的封锁线。
与此同时,沙盘上模拟姑苏各大官仓、私廒的模型处,传来一阵密集而清脆的“咔嗒”声,那是铁锁落下的机括声响,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名青衣掌柜躬身递上厚厚的账册。
沈璃接过,指尖染着淡淡蔻丹,翻动书页时,停留在记录盐铁专营的条款处——她借助萧隐之势,推动的新政之一。
她取过朱笔,在几处关键数字上利落划批,动作行云流水。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朱批的墨迹竟在沙盘灯光的映照下,隐隐泛起赤金色的流光,随即,批注过的字句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缕缕赤金色的流沙,从账册页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渗入沙盘上对应的水道模型之中。
也就在这象征性的“流沙”渗入之时,密室一角,连接着姑苏城最繁华米市的传讯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守在铃旁的伙计立刻禀报:“东家,姑苏码头米市异动,白米价牌……已翻作三倍赤红!”
米价攻心,棋局已布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姑苏城。
“疯了!真是疯了!早籼米一石要三两银?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金凰商号这是要做什么?囤积居奇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
“听说漕运断了,外面的米进不来,可不是要涨价……”
米市上,人声鼎沸,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原本井然有序的街市,此刻挤满了面色惶惶的市民和米贩,所有人都盯着那不断翻转,最终定格在刺目红色数字上的价牌,议论声、咒骂声、哀求声交织成一片。
米商行会的会长朱世昌,挺着肥硕的肚子,在一众家丁护卫下,急匆匆地赶到金凰商号总部。
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几乎是冲进了沈璃所在的外厅。
“沈娘子!沈东家!”朱世昌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您这是何意?骤然抬价,阻断漕粮,这是要激起民变啊!官仓……对,官仓还有余粮,足可支撑半载,您此举怕是难以动摇根本,反而会引火烧身!”
他说着,仿佛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分量,从怀中掏出一串黄铜钥匙,“啪”地一声拍在沈璃面前的紫檀木桌上。
那是他作为米商行会会长,代为掌管部分官仓的凭证。“您看,官仓钥匙在此,库存充盈,您这米价,涨不了多久!”
钥匙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尚未完全消散,异变陡生!
那坚实的紫檀木桌面,在钥匙落点之处,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细缝。
缝隙之中,并非木屑,而是涌出一小群晶莹剔透、仿佛盐粒凝聚而成的蚁群!
这盐晶蚁群行动迅捷,它们衔起桌上沙盘边缘散落的细沙,飞快地在地板上拼凑出一行清晰的字迹:
“景元廿年,朱氏以霉米充官粮,黑市牟利巨万。”
朱世昌看到这行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肥硕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着地上的字,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桩旧案,本已在黑市风波中被部分揭露,但朱世昌上下打点,勉强脱身,本以为早已掩盖过去,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刻,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被重新提起,且证据确凿般地呈现在眼前。
沈璃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蚁群与字迹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她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张制作精巧、闪烁着淡金色泽的票据——金凰粮票。
指尖一松,那粮票便轻飘飘地落下,正覆盖在桌面的裂缝之上,恰好遮住了那串象征权力的官仓钥匙。
“余粮?”沈璃终于抬眸,目光清冽如冰泉,直刺朱世昌心底,“朱会长,你口中的‘余粮’,恐怕是朝廷的‘余孽’吧?”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诛心。
那轻飘飘的粮票一接触从裂缝中透出的微弱气流,竟无风自动,票面迎风缓缓展开、涨大,其上精心绘制的运河航道图清晰显现。
而就在那航道图的核心节点——伪帝漕运总督府所在的位置,一个猩红的“叉”印,如同被无形之笔勾勒,骤然浮现,狠狠刺穿了那片区域!
运河督府,暗流激荡
运河总督府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与姑苏城米价翻红的价牌,被一同呈送到了御案之前。
伪帝司马徽,身着明黄色常服,面容阴鸷,看着那报急文书和刺目的价牌,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一个沈璃!好一个金凰商号!”
他猛地抓起那卷急报,在手中狠狠碾碎,纸屑纷飞,“她竟敢!竟敢截断朕的漕运命脉!她以为凭借这点商贾伎俩,就能撼动朕的江山根基吗?!”
咆哮声在殿内回荡,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殿柱的阴影里,萧隐缓步走出。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氅衣,广袖垂落,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隐在光影交错处,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冷静的光芒。
他并未直接回应司马徽的暴怒,而是步履从容地走到殿中那座稍小一些、却更为精细的江南漕运沙盘旁。
沙盘上,代表金凰商号的金色标记已然连成一片,将通往姑苏的水道彻底锁死,形势一目了然。
“陛下息怒。”萧隐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沈璃此举,非是要截断陛下命脉。”
司马徽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射向萧隐:“不是截命脉?那是什么?眼睁睁看着姑苏米价腾贵,民怨沸腾?她这是要掘朕的根基!”
萧隐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在沙盘底座一个不起眼的机括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沙盘底座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原本的江南水乡图景向下沉降,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栩栩如生、麦浪翻滚的漠北春耕图缓缓升起。
图中,广袤的荒原被开垦成良田,青青麦苗在风中如碧波荡漾,预示着未来的丰收景象。
“陛下请看,”萧隐的玄氅广袖拂过沙盘边缘,指向那漠北沃野,“沈璃是在给陛下,送一条新的活路。”
他的话音甫落,沙盘上象征姑苏米市的那片区域,那些代表高昂米价的红色标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轰”地一声,骤然炸裂开来!
碎裂的红色晶片并未四散飞溅,反而在空中凝聚、冻结,化作一行行冰晶凝结而成的契约文字,悬浮于沙盘之上,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漕运归凰日,江南米价平。”
司马徽死死盯着那行冰晶契文,又看看漠北那充满生机的春耕图,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惊疑不定所取代。
他并非蠢人,自然能看出这其中的威胁与……诱惑。
沈璃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有能力让江南不稳,但也有能力提供漠北这条潜在的粮草后路。
前提是,漕运之利,需归金凰。
夜色暗涌,对手亦是知己
是夜,金凰商号后院,一处临水的轩榭。
沈璃卸下了白日里的精明与冷厉,只着一袭月白常服,未施粉黛,青丝随意用一支玉簪挽起,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静的河水。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那是萧隐日前派人送来的,说是漠北新发现的玉矿所出,寓意“安宁”。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熟悉的气息靠近,带着夜风的微凉与一丝清冽的松木香。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王爷今日在殿上,一番‘新活路’的言论,倒是将我这‘奸商’的行径,粉饰得颇具家国情怀。”
萧隐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望向窗外夜色。
月光如水,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平添了几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