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而是被内侍引着,穿过重重宫禁,来到了乾清宫西侧的暖阁。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驱散了户部带来的阴冷气息。
萧景琰已换下常服,只着一身玄色暗金云纹常服,正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小巧锋利的银刀。
他面前的玉盘中,盛着几枚饱满金黄的蜜橘。
沈璃敛衽行礼,动作标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免了。”
萧景琰头也未抬,银光一闪,刀锋精准地削开一枚蜜橘金黄的果皮,动作优雅而危险,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解剖。
橘皮如同破碎的黄金甲,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橘瓣。
沈璃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奏疏,双手奉上:
“陛下,此乃《盐政疏议》草拟条目。山东试行废引改票后,盐场自销之权尽落地方豪强之手,如葛氏之流,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不仅盘剥盐户,更隐有割据地方、对抗中枢之嫌。”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仿佛刚才户部那场腥风血雨从未发生。
萧景琰终于抬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奏疏上,却并未立刻去接。
他指尖的银刀灵巧地剔去橘瓣上白色的经络,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细致,仿佛在剥离血肉的粘连。
“你要盐引专卖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刀尖轻轻挑起一丝橘络,“还是要借朕之手,彻底铲除葛氏这等盘踞地方、阻碍盐政的豪商巨贾?”
暖阁内温暖如春,沈璃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升。
她捧着奏疏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
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上前一步,将奏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玉案上,随即拿起案上的青玉茶壶,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白瓷茶盏中,碧绿的茶汤氤氲起袅袅白雾,模糊了沈璃清冷的眉眼。
她垂眸,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平静却字字千钧:
“臣所谋,非一城一地之权,亦非一族一姓之利。葛氏之流,不过是盐政积弊下的毒瘤,剜去即可。臣要的是——”
她微微一顿,抬眸,眼中锐光乍现,穿透雾气直视萧景琰。
“以盐利为熔炉,重铸漕运筋骨!以新漕为血脉,掌控九边百万将士之粮草命脉!盐漕一体,则天下财赋流转如臂使指,九边军心方能坚如磐石!”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暖阁内回荡。
萧景琰剔橘络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沈璃,仿佛要穿透她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
半晌,他将剔净的、饱满晶莹的一瓣橘子,轻轻放入沈璃平摊的掌心。
橘瓣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弱的温热,落入她冰凉的手心。
那温度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得沈璃掌心猛地一缩,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顺着掌心瞬间窜上手臂,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萧景琰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指尖的微颤。
他收回手,指尖在温热的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目光却未曾离开她分毫,声音听不出喜怒:
“好大的棋盘。沈璃,你可知这棋盘之上,落子无悔,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三日后的清晨,一道圣旨如同惊雷,震动了整个朝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擢尚宫局司记沈璃,兼领直隶盐引专卖提举司提举,全权督办‘票盐归流’新制试行!凡直隶境内盐务,无论官私,悉听调度,有违抗者,以谋逆论处!钦此!”
直到此刻,朝臣们才恍然大悟!
户部那血淋淋的六颗人头,那场震动京畿的雷霆清洗,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肃贪!
那不过是沈璃手中最锋利、也最血腥的一枚楔子!
她用这六颗人头和滔天的血浪,硬生生在看似铁板一块的旧盐政壁垒上,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而她真正的目标,是直指盐政核心、撼动无数既得利益者根基的——“票盐归流”!
将豪强手中失控的盐引自销权,重新收归朝廷掌控的漕运体系!
散朝的钟声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回荡。
沈璃踏出宫门,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宫门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瞬间在白玉阶前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她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官帽、肩头,顺着脸颊滑落,带来刺骨的寒意。
心口处,“锁魂钉”的隐痛在寒雨的刺激下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如同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攒刺。
她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苍白。
她强撑着,快步走向宫墙外等候的马车。
就在她即将走到角门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从侧后方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她拽入了旁边一辆毫不起眼的油壁车中!
车厢内光线昏暗,却弥漫着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气。
沈璃猝不及防,跌入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和衣襟不断滴落,在车厢厚厚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陛下?!”她惊魂未定,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一袭带着体温的玄色织金大氅劈头盖脸地裹住,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和湿气。
萧景琰坐在她对面,脸色阴沉得如同外面的天色。
他并未看她,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蛰伏的猛兽,紧紧锁着她被雨水打湿后更显脆弱苍白的脸。
车厢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长空,紧随其后的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
震得车身都微微晃动。
借着那一瞬间刺目的电光,沈璃在萧景琰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狈的倒影:
湿透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嘴唇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眼神中带着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惊惶和疲惫。
“锁魂钉,”萧景琰的声音在雷声余韵中响起,低沉、冰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是何物?”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血肉,看清那深埋的诅咒。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时、这种情形下,如此直接地逼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