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盐场,朔风猎猎,卷着咸涩刺骨的海腥气,粗暴地撕扯着码头临时搭建的纱帘。
帘幕翻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露出里面相对而坐的两人。
刚从上一场佛堂血经的暗流中脱身,沈璃身上似乎还带着未散的香火与血腥混合的余味,此刻却被这更原始粗粝的盐风迅速覆盖。
她端坐简陋的木凳上,素手拢着微凉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杯沿摩挲,目光沉静如水,穿透翻飞的纱帘,落在远处堆积如雪山的盐垛上。
盐税官赵柄腆着硕大的肚腩,肥胖的手指带着令人不适的油腻感,“笃笃”地敲击着摊在油腻桌面上的账册,震得杯盏轻颤。
几滴浑浊的茶沫随着他的动作溅出,落在沈璃素色的裙裾上,晕开几点难看的黄渍。
他眯缝着的小眼里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嘴角咧开一个自以为得计的弧度,声音带着盐卤般的粗嘎:
“沈姑娘,都是明白人,废话就不多说了。三万两‘通路银’,只要银子一到,王爷的盐船,明日卯时,保准顺顺当当进漕仓卸货!这扬州的地界儿,水路十八弯,没我赵柄点头,龙王爷的船也得搁浅!”
他刻意加重了“通路银”三个字,仿佛在强调某种不言自明的潜规则。
沈璃的目光从远处的盐山缓缓收回,落在裙裾那几点茶渍上,又抬眸,定定地看向赵柄那张被盐风侵蚀得沟壑纵横、此刻却因贪婪而油光发亮的胖脸。
她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不带丝毫暖意。
她没有去看那账册,反而微微侧身,一只穿着素色绣鞋的足尖,轻轻拨弄着地面散落的、细碎如雪的盐晶,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在呼啸的风声和赵柄粗重的呼吸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
“通路银?”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棱坠地,敲碎了赵柄营造的贪婪氛围,“赵大人指的这条‘路’……是往黄泉路上通的么?”
赵柄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肥肉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璃不再看他,手腕轻翻,一纸叠得方正、看似普通的盐引从她宽大的袖中倏然滑出。
她两指拈着,手腕轻抖,盐引“唰”地一声在两人面前展开。
盐引本身平平无奇,但下方加盖的两枚鲜红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赵柄骤然收缩的瞳孔!
左边,是清晰无比的“漕运总督私印”!
右边,赫然是——摄政王萧隐独有的、带着凛冽杀伐之气的朱批大印!
“伪造!这绝对是伪造!”
赵柄像被踩了尾巴的肥猫,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带翻了桌上的茶壶,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身也浑然不觉。
他指着盐引,手指因极度的惊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漕督大人的私印怎会在你手上?!王爷的朱批……你、你竟敢伪造王爷印信!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伪造?”
一个低沉、冰冷、带着绝对威压的声音,如同裹挟着盐粒的寒风,骤然从纱帘外穿透进来。
玄金色的蟒纹云靴无声地踏上盐场粗粝的地面,萧隐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逆着光,面容模糊在阴影里,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锐利如刀锋,精准地钉在赵柄因恐惧而煞白的脸上。
他没有看沈璃,径直走到桌前,目光扫过那两份印鉴,唇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下一瞬,在赵柄惊恐的注视下,萧隐抬起他那双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玄色蟒纹云靴,靴底带着千钧之力,毫不犹豫地碾上了桌边一堆刚卸下、尚未装袋的散盐!
“咔嚓……沙沙……”
细碎洁白的盐晶在他靴底发出绝望的呻吟,瞬间被碾碎、压实,与尘土混为一体。
“本王踩过的印……” 萧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他抬起靴子,露出下面被彻底碾实、失去光泽的盐块,如同展示一件微不足道的战利品,“才配叫‘真印’。”
赵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肥胖的身躯晃了晃,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淌下。
他看着萧隐靴底残留的盐末,又看看盐引上那两枚鲜红刺目的印章,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伪造,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针对他和他背后势力的权力绞杀!
漕督的印,要么是对方势力已倒戈,要么……就是被强行“借”来的!
而王爷亲自现身盐场,朱批在此,便是最无可辩驳的宣告——盐道,要易主了!
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盐场最后一丝天光。
巨大的盐垛在昏暗中投下幢幢鬼影,海风呜咽着穿过盐垛间的缝隙,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哨音。
巨大的漕船如同沉默的巨兽,在远处的河湾里若隐若现。
沈璃引着失魂落魄、脚步踉跄的赵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盐场深处。
这里远离码头灯火,只有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晕,更添几分阴森。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咸腥气。
“赵大人,” 沈璃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您掌管盐场多年,可知这盐沙……除了腌渍万物,还有什么妙用?”
赵柄此刻心神俱裂,只觉脚下松软的盐粒如同噬人的流沙,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胡乱摇头,肥胖的身躯因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
沈璃停下脚步,恰好站在一盏摇晃的风灯下。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冷绝艳的侧颜,也照亮了她脚边一条因渗漏而自然形成的、浅浅的盐沟。
沟底沉积着饱含卤水的湿盐,在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盐沙……”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梦呓,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赵柄的耳膜,“最擅……埋骨。”
话音未落!沈璃毫无征兆地抬腿,快如闪电般一脚踢翻了脚边那盏沉重的气死风灯!
“哐当!哗啦——!”
灯架倾倒,灯油泼溅!
燃烧的灯芯瞬间引燃了泼洒出的灯油,一小簇火焰猛地窜起!
更致命的是,滚烫的灯油混合着燃烧的火焰,如同一条扭动的火蛇,精准无比地漫流进了那条浅浅的、沉积着湿盐的盐沟之中!
“轰!”
湿盐遇热油火,瞬间爆发出沉闷的轰鸣和大量刺鼻的白烟!
沟底的湿盐在高温下迅速融化、塌陷,形成一片粘稠、滚烫、且急速下陷的流质陷阱!
赵柄本就站在盐沟边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脚下猛然塌陷的盐地吓得魂飞魄散!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肥胖的身躯却成了最大的累赘。
“啊——!!救命!救我!”
赵柄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如同笨重的石碾,重重栽进了那翻滚着白烟、散发着灼热和刺鼻气味的流盐坑中!
湿热的盐浆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大腿、腰腹!
他越是惊恐地挣扎扭动,身体下沉的速度就越快!
滚烫的盐卤灼烧着他的皮肤,粘稠的盐浆如同无数双来自地狱的手,死死拖拽着他下沉!
“银子!沈姑娘!王爷!银子我都还给你们!三万两!不!五万两!十万两!放我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