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的酒窖,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王府的波谲云诡。
陈年梅子酒醇厚馥郁的甜香,本该是醉人的暖意,此刻却与另一种更危险、更阴冷的气息交织缠绕,弥漫在每一寸微凉的空气中——那是从虞槿宽大的鹅黄云锦袖间,丝丝缕缕逸散出的曼陀罗毒息。
这甜腻中带着致命麻痹感的异香,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笼罩着整个空间,熏得沈璃眼尾泛起一层薄红,视线也微微有些迷蒙。
她踉跄一步,纤白的手指看似无力地扶住身旁一只半人高的粗陶酒坛,指尖却深深抠进了坛口的封泥里,留下清晰的月牙凹痕。
强行压下体内因毒香侵袭而翻涌的气血,她抬起眼,眸光穿过氤氲的酒气,直刺向对面妆容精致、笑意盈盈的虞槿,声音带着一丝被熏染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姐姐这‘醉春风’……怕是兑了漠北独有的‘三步倒’狼毒吧?香气虽美,却是蚀骨的刀呢。”
虞槿抚弄着腕间叮当作响的鎏金镯子,闻言咯咯娇笑起来,眼波流转间尽是得意与算计:
“妹妹这条舌头,真是比王府最灵的獒犬还要灵光。”
她向前一步,鎏金的护甲在昏暗的烛光下闪过一道冷芒,“叮”的一声,精准地敲裂了沈璃扶着的那只酒坛的坛口封泥。
琥珀色的、粘稠如蜜的酒液汩汩流出,被她用一只粗犷的海碗接住,很快便盛了满满一碗。
那酒液在碗中荡漾,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甜香,混合着曼陀罗的气息,形成一种致命的诱惑。
“喝赢姐姐面前这坛‘醉春风’,”虞槿将那碗酒推到沈璃面前,碗沿几乎触碰到沈璃的下唇,笑容里带着施舍般的倨傲,“江南盐道最肥美的三成利,姐姐拱手相让,如何?”
沈璃的目光落在那碗澄澈却又暗藏杀机的酒液上,又缓缓抬起,对上虞槿志在必得的眼神。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冰层下暗涌的激流。
她伸出双手,捧住了那只沉重的海碗。
就在她捧碗的瞬间,指尖极其隐秘地、不着痕迹地拂过碗沿内侧——那里,早已被她用特殊手法嵌入了一层薄如蝉翼、遇酒即化的特制药粉。
“三成?”沈璃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碎玉落冰盘,清泠中带着无尽的讥诮。她捧着碗,微微歪头,眼尾的红晕在烛光下更添几分妖异,“姐姐这是……当喂猫呢?”
话音未落!
“哐当——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响!
厚重的玄铁酒窖大门,竟在瞬间轰然落下,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门框!
巨大的撞击声在密闭的酒窖中回荡,震得酒架上的陶坛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黑暗瞬间吞噬了大部分空间,只有角落几盏微弱的壁灯还在摇曳,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虞槿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化为一丝计谋得逞的阴狠。
“妹妹,这下……可以专心陪姐姐喝酒了吧?”她声音里的甜腻被阴冷取代,袖间的曼陀罗毒息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
沈璃捧着那碗毒酒,仿佛没有听见那落锁的巨响,也没有看到虞槿骤变的神色。
她的全部心神,此刻都集中在体内因那愈发浓郁的曼陀罗毒息和碗中“三步倒”狼毒的双重刺激下,而骤然狂暴起来的血藤蛊!
那沉睡在她血脉深处的蛊虫,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疯狂地躁动起来,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灼痛和眩晕感。
不能喝!喝了这碗,便是万劫不复!
但也不能不喝!这是虞槿设下的死局,亦是……她反击的唯一契机!
就在虞槿得意地以为沈璃已被逼入绝境,即将饮下毒酒时——
沈璃动了!
她捧着碗的手臂猛地一扬!
不是将酒灌入口中,而是将整碗琥珀色的、混合了曼陀罗毒息和“三步倒”狼毒的致命液体,狠狠泼向酒窖一侧干燥粗糙的砖墙!
“哗啦——!”
粘稠的酒液在墙壁上泼溅开一大片不规则的湿痕。
“你!”虞槿惊怒交加,正要呵斥。
下一秒,令人窒息的一幕发生了!
那被泼湿的墙壁之上,沾染了酒液的砖石表面,竟在虞槿惊骇的目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奇异的变化!
酒液浸透之处,原本灰扑扑的墙壁上,竟缓缓显露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
这些纹路并非杂乱无章,而是迅速勾勒组合,形成一行行清晰无比的字迹与数字!
——赫然是虞槿暗中勾结北狄、私售官盐的详细账目!盐引数量、交易时间、交接地点、经手人代号……一笔笔,一条条,铁证如山!
正是那碗中暗藏的雄黄反制药粉,遇上了酒液中虞槿自己带来的曼陀罗毒息,产生了奇特的“显影”效果!
“三成利?”沈璃的声音在死寂的酒窖中响起,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极致锋利的嘲讽。
她仿佛耗尽了力气,醉眼迷蒙地倚靠在身旁一只巨大的酒坛上,身体微微下滑。脸颊不经意间蹭过坛身上那个用朱砂描绘的、苍劲有力的“萧”字——那是摄政王府聘礼契约的专属印记,亦是所有权力的象征。
那抹刺目的朱红蹭在她染着醉意红晕的腮边,如同一个妖异的印记,又似无声的宣告。
“姐姐想用这三成利……来买断这份通敌叛国的铁证?”她微微喘息着,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眼神却锐利如刀,穿透黑暗,钉在虞槿骤然失色的脸上,“这买卖……怕是王爷手中的刀……第一个不答应!”
“轰——!!!”
沈璃话音未落,一声远比方才铁门落锁更加狂暴、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般在酒窖厚重的玄铁大门处炸开!
坚硬的玄铁门栓,竟如同脆弱的枯枝般寸寸爆裂!
破碎的铁块裹挟着劲风四射飞溅!
刺目的光线伴随着一股凛冽的罡风猛然灌入昏暗的酒窖,驱散了浓重的酒气与毒息!
门口逆光处,一道高大挺拔、身着玄色绣金蟒朝服的身影赫然矗立!
正是萧隐!
他甚至未来得及换下朝服,衣袍下摆和蟒纹玉带上,还沾染着佛窟地底特有的、细碎的金色粉尘,在门口涌入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而尊贵的光芒,如同刚刚从修罗场踏出的神魔。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扫过酒窖内的景象:
墙壁上那触目惊心、酒液显形的通敌账目,虞槿惊惶失措、惨白如纸的脸,以及——
沈璃!
她正抱着一只半人高的、贴着“女儿红”红纸的巨大酒坛,跌坐在一片泼洒的、散发着浓烈酒香的琥珀色酒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