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郊皇家马场笼罩在一片湿冷的薄雾之中。
草尖凝结的寒霜在熹微的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带着冷意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料和马匹特有的膻气。
距离那场血腥的听雪院之夜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王府内的暗流却已汹涌至马场这片开阔之地。
虞槿一身鹅黄骑装,外罩着华贵的狐裘披风,鎏金的护甲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她站在一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烈马“追月”身旁,姿态优雅地轻抚着马儿油光水滑的鬃毛,眼底却淬着毒蛇般的寒意。
昨夜流产的剧痛和屈辱仿佛还在骨髓里燃烧,而眼前这个一身素净布衣、却依旧难掩清冷风骨的沈璃,就是她所有恨意的靶心。
“妹妹来得正好。”虞槿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伪装的亲昵,尾音却冰冷如霜,“瞧瞧这‘追月’,可是当年沈尚书……哦不,是罪臣沈巍的心头好呢。性子烈得很,寻常人近不得身。”
她的尾指,在旁人难以察觉的角度,极其轻巧地划过鞍鞯下方一处极其隐蔽的暗扣。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三根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银针,如同毒蛇的獠牙,悄无声息地从鞍鞯内部弹射而出,针尖精准地瞄准了马背靠近股脉的一处致命穴位!
一旦马匹受力奔跑,银针便会深深刺入,瞬间引发马匹狂暴,不死不休!
“今日天光好,妹妹不妨试试?”
虞槿的笑意浮在脸上,眼底却是一片淬了毒的冰湖,“也让姐姐看看,沈家的血脉,是否还配得上这匹烈马。”
话语里的恶意和挑衅,如同淬毒的针,直刺沈璃心口关于沈家灭门的旧伤。
沈璃仿佛未闻那字字诛心,她神色平静地走近追月。
那赤红的骏马似乎嗅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打了个响鼻,乌黑的大眼警惕地看着她。
沈璃伸出素白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鞍鞯,而是缓缓掠过追月修长健美的脖颈,感受着皮肤下贲张有力的青筋搏动。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无声地交流。
追月焦躁地踏了踏前蹄,鼻息粗重起来。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中,沈璃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个玄色蟒袍的身影——
萧隐不知何时已来到马场,正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场上每一个人。
沈璃忽然侧首,对着萧隐的方向,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极淡,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丝微风,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挑衅和……邀请?
她清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薄雾:
“追月性烈如火,确实只认旧主血脉。可惜……”
话音未落,她那只轻抚马颈的手,骤然化为掌刀,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狠狠击打在追月浑圆饱满的臀股之上!
“唏律律——!!!”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痛苦与狂怒的嘶鸣瞬间撕裂了马场的宁静!
追月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人立而起!
碗口大的铁蹄裹挟着千钧之力,在空中疯狂地刨动!
巨大的马身带着狂暴的烈风,鬃毛如血浪般飞扬!
所有人都以为那失控的铁蹄会毫不犹豫地踏向近在咫尺、似乎“惊”了它的沈璃!
然而——
就在铁蹄即将落下的电光火石之间,追月那双因剧痛和狂躁而布满血丝的马眼,竟极其诡异地掠过一丝……清明?
或者说,是一种被更强烈刺激引导的、扭曲的方向感!
它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猛地一拧,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竟不是踏向沈璃,而是调转方向,朝着虞槿那顶华丽精致的鸾轿狂冲而去!
变故陡生!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护驾!保护侧妃娘娘!”虞槿的贴身侍卫首领目眦欲裂,厉声嘶吼,腰间长刀“锵啷”出鞘!
雪亮的刀光在晨雾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劈向追月那因前冲而暴露出来的、肌肉虬结的脖颈!
这一刀若中,追月必定身首异处,而失控的冲击力也可能将轿子撞翻!
千钧一发!
一道玄金色的身影,如同撕裂薄雾的鬼魅,带着令人窒息的罡风,后发先至!
萧隐的动作快到了极致,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移动的,人已如鹰隼般掠至沈璃身侧!
他并未去阻止那劈向马颈的刀光,反而长臂一探,如同铁箍般精准地揽住了沈璃纤细却绷紧如弓弦的腰肢!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沈璃只觉得身体一轻,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已被萧隐带着旋身而起,衣袂翻飞!
就在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萧隐戴着冰冷玉扳指的大拇指,极其暧昧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擦过了沈璃襟前最上方那枚盘得一丝不苟的布扣。
那力道看似随意,却让沈璃心头猛地一凛。
“借刀杀人?”
低沉磁性的声音贴着沈璃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冰冷的审视,如同毒蛇舔舐着猎物,“沈姑娘,这招用得……倒是眼熟得很。”
那“眼熟”二字,咬得极重,分明是在影射她曾在盐场利用流民暴动搅浑水的手段。
沈璃被他紧紧箍在怀中,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蕴含的爆炸性力量。
她被迫仰起头,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拂过萧隐线条冷硬的下颌。
她没有挣扎,反而顺势将螓首微微倚靠在他坚实的肩窝,仿佛惊魂未定寻求庇护的弱女子。
然而,她那隐在散乱云鬓间的金簪簪尾,不知何时已悄然滑出,冰凉的簪尖隔着蟒袍衣料,正正抵在萧隐心口要害之处!
“王爷误会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喘,如同受惊的蝶翼轻颤,眼神却清冽如寒潭,直直撞进萧隐深不见底的眼眸,“妾身这是……报恩。”
她感受到萧隐揽在她腰后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了一分。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簪尖微微用力,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那华贵的蟒袍:
“昨夜王爷在账海血污中护了妾身一命……”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内容却字字惊心,“今日,妾身自然要投桃报李,救您心爱的侧妃娘娘……于这失控的马蹄之下。礼尚往来,王爷说……是也不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握着金簪的手指极其隐蔽地一旋!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机括轻响!
金簪看似浑然一体的簪身中段,竟弹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借着两人身体紧贴的遮掩,一丝刺目的朱红色印痕从那缝隙中一闪而逝——
那印痕的样式、颜色,与昨夜听雪院血账册上显露的盐契印记,以及指向虞家通敌的铁证,如出一辙!
这分明是沈璃藏在身上的、另一份足以将虞槿置于死地的证据!
“放肆——!!!”
与此同时,一声惊怒交加、几乎破音的尖叫响起!
追月狂暴的冲击虽被侍卫拼死阻挡偏移了方向,但那巨大的冲击力依旧狠狠撞在了鸾轿的一侧!
华丽的轿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倾翻在地!
虞槿狼狈不堪地从轿帘里滚落出来,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凤钗委地,沾满了草屑和泥泞。
她脸色惨白如鬼,惊魂未定,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和屈辱淹没!
“杀了她!给本宫杀了这个谋害主母的贱婢!!”
虞槿指着被萧隐揽在怀中的沈璃,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侍卫首领眼中凶光毕露,长刀再次扬起,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毫不犹豫地朝着沈璃的咽喉劈去!
这一次,刀锋更快,更狠,誓要将其一刀毙命!
“当啷——!!!”
又是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萧隐甚至未曾回头,揽着沈璃腰肢的手都未曾松开,只是握着剑鞘的左手随意地向后一挥!
那沉重的、镶嵌着狰狞蟒纹的玄铁剑鞘,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格挡在致命的刀锋之前!
巨大的力量碰撞下,侍卫首领只觉得虎口剧痛,长刀再次脱手飞出,远远插入泥地之中!
“本王的马惊了侧妃,”萧隐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铁,在死寂的马场上空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自有本王处置。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越俎代庖,问责本王的人?”
“本王的人”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烙印,打在了沈璃身上,也狠狠扇在了虞槿脸上。
他揽在沈璃腰后的那只手,掌心骤然发力,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横力道,猛地向下一压!
“唔!”沈璃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从腰后传来,双腿不受控制地一软,整个人被他硬生生地按跪在了冰冷潮湿、沾满泥泞的草地上!
膝盖传来钝痛,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料,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既惹了祸,”萧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泥泞中的沈璃,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比寒风更刺骨的冷漠,“便替本王的追月,好好刷毛谢罪。”
他像是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又像是在驯服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
“刷毛?!”
虞槿被侍女搀扶着勉强站起,听到此言,气得浑身发抖,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指着沈璃,声音尖利怨毒:“王爷!她蓄意惊马,谋害主母,罪该万死!刷毛?太便宜她了!按府规,该当众抽三十鞭刑!以儆效尤!”
她要的不是惩戒,而是彻底摧毁沈璃的尊严和肉体!
沈璃跪在泥泞中,低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就在虞槿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却倏然抬起了头!
脸上并无惊惶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她没有看向虞槿,也没有看向萧隐,目光紧紧锁在追月那只因方才狂暴而微微颤抖、此刻正不安刨地的右前蹄上。
“妾身……领罚。”
沈璃的声音异常平静。
她伸出沾满泥污的手,竟不是去拿鬃刷,而是轻柔却坚定地捧起了追月那只淌血的右前蹄!
“只是……”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上萧隐审视的眼眸,也扫过虞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王爷请看这马掌钉!”
随着她的话语,追月不安地踏动了一下,那枚深深嵌入马蹄铁中的钉子暴露在晨光下。
只见本该是普通铁钉的位置,赫然嵌着一枚乌沉沉的、带着狰狞倒刺的锐器!
那锐器通体玄黑,在微光下泛着森冷的寒芒,倒刺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和马掌的碎肉!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铁刺的内侧,靠近马蹄铁的位置,赫然錾刻着一个线条粗犷、充满蛮荒气息的图案——北狄王庭的图腾,狰狞的狼首!
“嘶——!” 看清那狼图腾的瞬间,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满场死寂!连风似乎都凝固了。
萧隐深邃的眼眸瞬间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猛地刺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虞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