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内,沉郁的檀香被窗外裹挟而入的湿冷雨腥浸透,氤氲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
气味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雕梁画栋间蟠龙狰狞的眼珠,那龙睛仿佛也被熏得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水汽,空洞地俯视着下方。
虞槿,这位新晋的相府侧妃,一身繁复的宫装衬得她容色娇艳,却掩不住眼底淬毒的寒芒。
她伸出戴着精美鎏金护甲的纤指,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慢,拂过供案上冰冷坚硬的牌位。
指尖最终停留在那块属于沈氏主母的灵牌上,停顿,然后猛地一扫!
“哐当——!”
楠木灵牌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哀鸣。
“脏东西,也配入我相府佛堂?”虞槿的声音不高,带着丝滑的甜腻,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角落里那个跪着的女子心口。
沈璃的头颅深深低垂,几乎埋进尘埃。
粗劣的麻布囚衣磨砺着她背上狰狞的灼伤——那是昨日为虞槿挡下刺客“误伤”一剑的“功勋”,此刻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伤口如同无数饥饿的蚂蚁在啃噬,脓血混着雨水渗出,将麻布浸染成暗红。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因剧痛而几乎脱口而出的闷哼。
然而,当那灵牌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夹层里一抹熟悉的、早已泛黄卷曲的纸角时,沈璃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颤!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盐铁矿契!江南三十六矿脉的命门!母亲临咽气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塞进她怀里的保命符!
它竟被母亲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藏在了自己的灵牌之中!
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悲恸瞬间淹没了她,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妹妹,”虞槿莲步轻移,精致的绣鞋带着万钧之力,精准地碾上灵牌断裂的缝隙处,将那抹致命的黄色狠狠踩在脚下,如同踩着一条濒死的蛇。
“还不跪着拾起来?就像当年你娘,跪着求我爹,赏你们沈家一个……全尸那样。”
她微微俯身,凑近沈璃的耳畔,吐气如兰,却字字剜心,“那场面,姐姐我可是亲眼所见呢,啧啧,真叫一个……凄惨动人。”
“轰隆——!”
一道惨白的惊雷撕裂阴沉的天幕,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佛堂高悬的“贞静贤淑”御赐匾额,那四个金漆大字在雷光下显得无比讽刺狰狞。
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冰冷的雨鞭透过敞开的窗棂,无情地抽打在沈璃单薄的后背上,鞭笞着那片新绽的、血肉模糊的剑创。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脓血在粗麻上迅速洇开更大一片暗红,如同地狱绽放的恶之花。
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屈辱、愤怒、刻骨的仇恨在她胸中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毁。
但母亲临终前那双含泪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死死钉在她的脑海里——
“璃儿,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她喉间滚动着腥甜,强行咽下,将翻涌的杀气压回深渊。
头垂得更低,姿态卑微到尘埃里,她开始挪动膝盖,朝着那块承载着母亲遗骸和家族最后希望的灵牌,一寸寸地跪行过去。
冰冷的雨水混着冷汗浸透全身,每一步都牵扯着背上撕裂的伤口,如同在刀尖上爬行。
她的指尖,带着污泥和血渍,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颤抖着伸向那灵牌的边缘。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木质的刹那——
“刺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撕裂了佛堂死寂的空气!
虞槿身后,那个一脸横肉、眼神阴鸷的张嬷嬷,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她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枚小小的火折子,用力一擦!
幽蓝的火苗瞬间跳跃而起,带着贪婪的恶意,毫不犹豫地舔上了沈璃母亲灵牌的一角!
“侧妃娘娘开恩,慈悲为怀,送这孤魂野鬼沈夫人,早登极乐!”张嬷嬷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夜枭的嘶鸣。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沈璃喉咙深处迸发!
那不是恐惧,是母狼失去幼崽般的绝望与疯狂!
火焰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瞬间缠卷上干燥的楠木!
橘红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牌位,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沈璃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无视了背上的剧痛,无视了踩在牌位上的绣鞋,疯了一样扑上前去!
“嘶——!”火舌无情地舔舐上她伸出的手背,皮肉瞬间焦黑卷曲,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
剧痛钻心,但她眼中只有那灵牌裂缝中露出的黄色纸角!
那是母亲的命!是沈家的根!
她用被灼伤的、皮开肉绽的手掌,不顾一切地狠狠撕开那道裂缝,指甲瞬间崩裂出血,拼尽全力抠住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契纸!
“贱婢!凭你也配碰沈家的遗物?!”
虞槿的尖叫带着扭曲的嫉恨,她穿着厚底绣鞋的脚,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跺向沈璃抠着契纸的手指!
“咔嚓!”指骨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沈璃眼前一黑,痛得几乎晕厥,抠着契纸的手指被迫松开,契纸一角飘出。
几乎是同时,“轰——!”火焰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猛地窜上低垂的帷幔!
干燥的丝绸瞬间成为最好的燃料,火势冲天而起!
“走水啦!快来人啊!佛堂走水啦!”仆妇们尖锐的惊叫声炸开,佛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浓烟滚滚,热浪灼人。
虞槿被心腹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地裹挟着,尖叫着向门口撤离,那张姣好的脸上满是烟灰和扭曲的惊惧,却还不忘回头恶毒地瞪了一眼火海中的沈璃。
浓烟如同厚重的黑幕,带着灼热的气息和令人窒息的颗粒,瞬间吞噬了整个佛堂。
火焰舔舐着房梁,发出“噼啪”的爆响,木屑和火星如雨般落下。
沈璃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泪水混合着烟灰糊了满脸。
她蜷缩着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燃烧着的、带着母亲名字的灵牌残骸死死护在身下,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扑灭上面的火焰。
火苗无情地燎燃了她散落的长发,发出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味,灼热的刺痛感从头皮蔓延开来。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下来。就在意识即将被浓烟和剧痛彻底吞没的瞬间——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劈开炼狱的魔神,带着凛冽的风声和刺骨的寒意,破开翻腾的浓烟,悍然闯入!
玄金蟒袍在火光与浓烟的映衬下,反射出幽暗冰冷的光泽。
萧隐,这位权倾朝野、喜怒无常的摄政王,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寒潭深渊,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地、正用脊背死死压住灵牌残骸的沈璃。
她背上粗劣的麻布已被烧穿,新绽的剑创血肉混合着后背被燎伤的焦黑皮肉,正以一种惨烈的方式,黏在灵牌滚烫的残木上,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像一朵在烈焰中挣扎、糜烂却不肯凋零的春花。
“将飞更作回风舞……” 低沉醇厚、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嗓音,在烈焰燃烧的爆裂声和梁柱坍塌的轰鸣中,清晰地响起。
他脚下的玄色锦靴,随意地碾过一片燃烧着的、写满经文的残页,火焰在他足下瞬间熄灭,只余一缕青烟。
“叮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是虞槿慌乱中遗落的那只鎏金护甲,从被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梁上坠落,砸在沈璃脚边的金砖上,如同被折断的鸟爪,徒劳地闪着光。
沈璃被浓烟呛得撕心裂肺,喉间涌上腥甜的血沫。
她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凌乱焦糊的发丝黏在满是血污和烟灰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淬火的星辰,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地盯住那高高在上的玄色身影。
她将怀中那块焦黑滚烫、几乎与她皮肉黏连在一起的灵牌残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按进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胸口!
仿佛要将它融入骨血!嘶哑的声音带着血沫冲出喉咙:
“已落犹成……半面妆?”
——十年前,母亲搂着小小的她,在春日海棠树下,温柔地念着李商隐的《残花》。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她当时不懂的苍凉:“璃儿记住,花落时……也要舞给老天看!要让它记住,我们……来过!”
“逞强?”萧隐的薄唇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