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台上,三十二位学子重新抽签,分列八组,每组四人。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在汉白玉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蔡邕再次登台,须发在微风中轻扬:“第二场,三十二进十六。此题特殊——以数字入诗,咏史抒怀。诗中须含至少三个数字,限一炷香。”
台下顿时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数字入诗不难,汉诗中早有“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启蒙之作。但要将数字自然融入咏史诗,且不显生硬,这就考验功力了。
香燃起。
幽州拓跋文闭目沉思。他想起塞外草原上,祖父讲述的匈奴故事,想起汉武北伐的烽烟,忽然睁眼,提笔写下《塞上数字吟》:“一朝烽火起阴山,三千铁骑出玉关。百年胡尘今已靖,万里长城月自闲。五单于遁逃漠北,十八拍断琵琶弦。最是汉家英烈血,染红祁连十九巅。”
诗中不仅嵌入了“一、三、百、万、五、十八、十九”七个数字,更将汉匈百年战史浓缩其中,气魄雄浑。尤其“十八拍”用蔡琰《胡笳十八拍》典故,“十九巅”指祁连山十九峰,虚实结合,令观者动容。
益州黄权的思路却迥异。他想起家乡古蜀国的传说,想起司马相如、扬雄等蜀地先贤的文采风流,更想起近年来朝廷对益州的开发、文翁石室的重光,心潮澎湃,写下《蜀中数字纪》:
“一堰都江润沃野,二堂石室启文明。三星堆古藏神韵,四贤祠畔仰群英。五丁开山通秦道,六诏来朝见治平。最喜今朝文运盛,七桥烟雨润洛京。”
此诗以蜀地历史文化和当世盛况为线,巧妙嵌入“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数字。
“一堰”指李冰父子所筑都江堰,乃蜀地千年水利根基;“二堂”即文翁石室,乃汉景帝时蜀郡太守文翁所创中国第一所地方官学;“三星堆”暗指古蜀国神秘辉煌的文明遗存;“四贤祠”通常祀李冰、文翁、司马相如、扬雄等对蜀地有卓着贡献者,黄权此处灵活处理,泛称“群英”;“五丁开山”用秦惠文王时五力士开蜀道典故;“六诏来朝”则暗喻当今天子治下边疆归附、西南安宁的盛世景象。
最妙在最后两句——“最喜今朝文运盛,七桥烟雨润洛京”。“七桥”指成都历史上有名的“七星桥”,亦代指蜀地;“洛京”即洛阳。此联将蜀地文脉与帝都洛阳相连,既颂扬了当今天子重文治、开诗会的盛举,又含蓄表达了蜀地文人对中央的向心力,更以“烟雨润洛京”的意象,喻指蜀地文化为中原文明注入清新活力。
全诗以数字串联,却无堆砌之感,反而在严谨结构中展现了蜀地千年文脉传承与当世治平景象的融合,格局开阔,用意深远。
扬州陆绩年仅十七,却另辟蹊径。他避开战场厮杀,写文教传承:“一卷《论语》传千古,两汉经学立门户。三家诗说争未休,四科设教孔门徒。五经博士汉武立,六艺复兴在皇都。最喜今朝开诗会,七步成章见鸿儒。”
诗中从孔子传道到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再到今日诗会,用数字串联起一部简明的儒学传承史。又暗赞在场学子才思敏捷,可谓巧妙。
一炷香将尽时,一位来自青州的寒门学子徐庶(字元直),忽然在诗稿末尾添了两行小字注疏。监考官好奇近看,只见他写的《数字咏史》本身平平,但注解却惊人:
“注释:诗中‘六国’、‘九州’、‘百代’三数字,可作算学题解。设六国疆土合九州之三成,百代之后,疆土几何?答曰:此非算学所能尽也。盖疆土可量,文脉不可量;数字可计,民心不可计。”
这注释传到三位大儒手中时,郑玄抚掌而笑:“此子有趣!咏史诗却以算学注解,注解中又跳出算学,归于文脉民心。思路跳脱,有庄周遗风。”
管宁却皱眉:“诗文本体平平,全靠注解取巧,恐非正道。”
蔡邕沉吟片刻:“诗会规矩,只评诗作。然此注解所显之才思,确非凡俗。可记名,观后效。”
最终,三十二篇诗作经十部尚书与三位大儒共评,选出十六人。
拓跋文、黄权、陆绩自然入围。徐庶因那则别出心裁的注解,勉强跻身第十六名。
落选的学子中,有人当场痛哭,有人黯然神伤。一位来自徐州的老举人,看着自己落选的诗稿,长叹一声:“老朽苦读四十年,竟不如一十七岁少年。”言罢,竟将诗稿撕碎,洒向风中。
刘辩在御座上看见,命内侍将那老者请至台下。
“老先生何故如此?”刘辩温声问。
老者跪地泣道:“草民惭愧,有负圣恩。”
刘辩示意内侍扶起老者,取过那份被撕碎、又被拼合的诗稿,细看后道:“朕观此诗,用典精准,对仗工整,唯缺一分真气。老先生可知为何?”
老者茫然。
刘辩指着诗中一句:“‘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此杜工部成句,你用在此处,与全诗所咏东汉党锢之事,意境确合。但,”他话锋一转,“你写的是别人的感慨,不是自己的心声。诗会要的,是诸君心中真实的历史之思,而非典故堆砌。”
老者怔住,良久,深深一揖:“陛下今日一言,胜读十年书。草民……明白了。”
这插曲虽小,却让在场学子都凛然。天子不仅看诗才,更看诗心。
十六进八:化用成句,续写新篇
翌日清晨,小雨初歇。
文华台被雨水洗过,汉白玉栏杆泛着温润光泽。十六位学子站在台上,神情比前两日更加凝重——他们都知,今日若能进前八,便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
管宁亲自出题。
这位隐居辽东数十年、多次拒绝朝廷征辟的大儒,今日第一次开口,声音清越如金石:“第三场,十六进八。规则特殊:老夫出前人成句,尔等以此句为起或为结,续成全篇。要求有三:其一,意境连贯,不可断裂;其二,格律须合;其三,须显自家面目。”
他顿了顿,环视十六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缓缓念出题目:“所用成句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台下顿时一片寂静。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句,几乎每个读书人都能背诵。但正因太熟悉,要续出新意,难上加难。
蔡邕燃起一炷香。
香雾袅袅升起时,十六支笔同时落下——没有人敢耽搁。
幽州拓跋文几乎是瞬间动笔。他没有以这句诗起头,反而将其放在结尾,前面大段写塞外风光、行军苦旅,最后收束到人生感悟:
“大漠风沙急,孤城落日斜。
铁衣凝夜霜,金柝咽胡笳。
十年戍边卒,万里未还家。
忽忆故园柳,春来应发芽。
朝驰烽火台,暮饮冰川洼。
生死等闲事,功名何处赊?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将戍边将士的艰辛写到极致后,突然引入“故园柳”的温柔意象,再以“生死等闲事”的豁达转折,最后才点出原句。如此安排,让“远行客”三字有了血肉,不再是抽象的感慨,而是边塞将士真实的生命体验。
陈登的写法截然不同。他以原句起头,续写游学求仕之路: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本淮泗士,来游河洛陌。
朝叩太学门,暮宿驿亭栅。
诗书饥当肉,翰墨寒作衲。
不求千金裘,但求一字酌。
今登文华台,恍然如梦愕。
愿将此身寄,化作凌云鹤。
扶摇九万里,长歌报君诺。”
此诗将游学士子的艰辛与抱负写得淋漓尽致。尤其“诗书饥当肉,翰墨寒作衲”一联,道尽寒门学子的苦读生涯,引起在场许多人的共鸣。
最令人意外的,是徐庶的续作。
他没有写自己的经历,反而虚构了一位老工匠的故事:
“南山有老匠,凿石三十年。
凿山山开路,凿石石成砖。
问匠何所求?匠笑指苍天:
‘我凿非为利,我凿非为权。
但留一道路,后人行走便。’
忽而风雨至,匠没深林间。
唯见凿痕在,蜿蜒向云巅。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客去痕长在,路存人已别。”
此诗以寓言体出之,将“人生如客”的慨叹,转化为“虽为过客,却留道路”的积极诠释。更妙在最后两句自创的续尾,与原句形成对话关系,仿佛在回答那句千古慨叹:客虽去,痕长在;人虽逝,路永存。
郑玄读到此处,忍不住对蔡邕低语:“昨日观此子注解,已知其思非凡。今日此诗,已入化境。”
管宁却仍有保留:“诗固然好,但离经叛道之气太重。将圣贤诗句与工匠故事并置,恐非雅正。”
就在三位大儒争论时,香即将燃尽。
最后时刻,益州黄权忽然搁笔,将写好的诗稿揉成一团!
全场哗然。
监考官急步上前:“时间将至,你这是……”
黄权抬头,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学生方才所写,仍是蹈袭前人意。现有一篇,虽恐不合律,但出自本心。请容重写!”
此时香已只剩豆大一点火光。
“准。”御座上传来的声音平静却有力。
刘辩看着那个益州青年,想起了昨日他大胆的“归来见天子”,想起了他寒门的出身,想起了他眼中那股不服输的火焰。
黄权深深吸了口气,提笔狂书。这一次,他不再追求工整的七律,而是用上了乐府杂言体:
“他们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说:客便客,何须悲切切?
我本巴山采药郎,攀崖走壁若飞雀。
一朝闻道洛阳城,辞亲别友出三峡。
三峡水急舟行险,险不过人心隔肚皮。
洛阳城高门第深,深不过书中黄金屋。
今我站在文华台,台下万人仰首看。
看我这个远行客,如何把客字重写过——
客从远方来,带来远方月。
客向远方去,留下远方歌。
天地是逆旅,光阴是过客。
我亦是客,君亦是客。
客与客相逢,何必分主客?
共饮这杯端午酒,醉里同唱大风歌!”
笔停时,香灰恰好落下。
全场死寂。
这根本不像传统的咏史诗,它太直白,太口语,甚至有些地方不合平仄。但它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有一种打破一切规则的勇气。尤其最后“客与客相逢,何必分主客”的质问,让那句古老的哀叹,变成了平等相遇的欢欣。
十部尚书面面相觑。
礼部尚书崔琰皱眉:“这……这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
兵部尚书沮授却击节:“好一个‘醉里同唱大风歌’!此子有豪杰气!”
荀彧沉吟良久,转向御座:“臣请陛下圣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刘辩。
年轻的皇帝注视着台下那个紧张得微微发抖、却倔强挺直脊背的益州青年,忽然笑了。
“诸卿可记得,”他缓缓开口,“《诗经》三百篇,何尝都是工整雅正?《国风》之中,多的是民歌俗语。孔子删诗,留《关雎》之思,亦留《硕鼠》之刺。诗之根本,在真情实感,在民心所寄。”
他站起身,走到台前:“黄权此诗,确实不合旧律。但它合的是新律——一个寒门学子,千里赴会,不畏权贵,敢以俗语写真心,敢以质问对经典。这,正是朕举办诗会想要看到的。”
他环视十六位学子,声音传遍全场:“诗道如天道,不可拘泥。今日朕立一新规:自今而后,洛阳诗会,不以格律拘才情,不以出身论高低。唯真、唯新、唯深者胜。”
话音落下,文华台上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那些寒门学子热泪盈眶,他们知道,天子这句话,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门。
最终,八强诞生。
拓跋文、陈登、徐庶、黄权、陆绩……一个个名字被唱出时,有人欢呼,有人叹息。
落选的八人中,有一位来自豫州的世家子,跪地痛哭:“我家三代诗礼传家,今日竟败给边塞胡儿、益州山民……祖宗蒙羞啊!”
刘辩命人将他扶起,温言道:“诗才如花开,不问出处。你若不服,两年后再来。朕在洛阳等你。”
那学子怔怔望着天子,忽然重重叩首:“臣……必苦读两年,再来赴会!”
小雨又飘了起来,润湿了文华台的汉白玉。
刘辩望着雨中渐散的人群,对身边的荀彧低声说:“看见了吗?今日这场争论,比任何诗篇都更有价值。它打破的不仅是诗律,更是千百年来那堵看不见的墙。”
荀彧深施一礼:“陛下此举,恐遭守旧非议。但臣以为,文运之兴,正在于破立之间。”
“不错。”刘辩望向远方烟雨中的洛阳城,“诗会还有最后一场。朕很期待,这些闯过三关的年轻人,在真正的‘君臣共议’面前,会写出怎样的篇章。”
八强已定,巅峰对决,明日上演。
而这场诗会所带来的改变,已经如细雨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个古老帝国的文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