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这座徐州治所,雄踞东南,城高池深,本是繁华富庶之地。然而此刻,它却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孤舟,被无尽的杀伐之气所笼罩。城头之上,“皇甫”大旗与汉室龙旗在夹杂着硝烟味的秋风中猎猎作响,旗下,老将皇甫嵩须发皆张,甲胄染尘,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城外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寨。
袁绍打着“扬豫州大都督”的旗号,以颜良、文丑为先锋,汇聚本部精锐及部分扬州兵马,号称十万,将下邳城围得水泄不通。抵达城下的第五日,惨烈的攻城战已然进行了三轮。
第一日,袁军仗着初至的锐气,以及颜良、文丑的悍勇,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无数云梯搭上城墙,冲车冒着箭雨撞击着包铁的城门。颜良甚至亲自攀爬云梯,手中大刀挥舞,连斩数名守军,险些被他突上城头。关键时刻,皇甫嵩亲临一线,指挥若定,以密集的箭矢和滚木礌石狠狠还击,更命敢死之士以长叉推翻云梯,才将这次猛攻击退。城下敌军遗尸上千,守军也伤亡数百。
第三日,袁军改变策略,集中了大量弓弩手,进行覆盖式射击,压制城头守军,同时派遣工兵负土填塞护城河,企图开辟更多进攻通道。文丑督阵,箭矢如蝗,压得守军抬不起头。皇甫嵩则下令士卒依托女墙和盾牌防守,待敌军靠近再以雷石滚木招呼,并以城头床弩精准狙杀敌军将领和工兵头目,再次挫败了敌军企图。
第五日,袁绍显然失去了耐心,下令发动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攻击。投石机被推上前线,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城墙,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凹坑,甚至有一段女墙被轰塌。敌军如同潮水般涌来,攻势一浪高过一浪。皇甫嵩沉着应对,一面组织民夫抢修城墙,一面将预备队投入最危急的段落。双方在城头展开了残酷的拉锯战,刀剑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响彻天际。从清晨鏖战至午后,袁军再次丢下近两千具尸体,悻悻退去,而守军也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
连续三场血战,双方互有损伤,但下邳城,依旧巍然屹立在袁绍大军面前。城头守军虽然疲惫,但在皇甫嵩的激励下,士气并未崩溃。他们深知,身后是家园,是必须守护的国土,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袁军大营,中军帐内。
袁绍面沉如水,再无初时的意气风发。连续受挫,让他意识到拿下这座坚城远非易事。皇甫嵩不愧是沙场老将,用兵沉稳,防守得滴水不漏。
“主公,”谋士许攸察言观色,知道强攻并非上策,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下邳城坚,皇甫嵩老而弥辣,急切难下。我军顿兵坚城之下,空耗钱粮士气,若久拖不决,朝廷援军一到,恐生变故。”
袁绍眉头紧锁:“子远有何良策?莫非又要退兵?”
“非也,非也。”许攸摇头晃脑,“强攻不成,当智取。我军何不效仿当年项羽巨鹿之战,围城打援?不过,我们不是打援,而是‘削枝’!”
“哦?细细说来!”袁绍来了兴趣。
许攸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下邳南面的广陵郡和东面的东海郡:“主公请看,徐州并非只有下邳一城。广陵、东海二郡,地处偏远,守备必然空虚。皇甫嵩兵力集中于下邳,对此二郡,定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眼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可遣一上将,分兵数万,南下广陵,东进东海!此二郡境内,多有山匪流寇,黄巾余孽蛰伏。以主公‘四世三公’之望,许以官爵钱粮,必能招揽这些亡命之徒,为我所用!既可瞬间扩充实力,获取粮草,又可搅乱徐州腹地,令皇甫嵩首尾难顾!”
他越说越兴奋:“届时,广陵、东海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往下邳,皇甫嵩救是不救?若他分兵去救,下邳防守必然削弱,我军可趁势猛攻,一举破城!若他坐视不理,则二郡尽入我手,我军地盘、兵力大增,便可从容应对即将到来的赵云援军!此乃一石二鸟,攻心为上之策!”
袁绍听罢,抚掌大笑:“妙!妙啊!子远此计,真乃绝妙!不仅可解眼前僵局,更能壮大我军实力!皇甫嵩老儿,这次看你如何应对!”
他当即下令:“淳于琼、韩猛听令!”
“末将在!”两员身材魁梧的将领出列。
“命你二人,率领三万兵马,淳于琼攻广陵,韩猛取东海!沿途广布檄文,招募豪杰,凡有山泽之利、勇力之辈,无论出身,皆可来投,本将军不吝封赏!”
“末将领命!”淳于琼、韩猛轰然应诺。
次日,三万袁军精锐悄然离开下邳大营,如同两支利箭,分别射向广陵和东海。与此同时,袁绍命人多造云梯、冲车,每日在城下鼓噪佯攻,做出继续强攻的态势,以迷惑皇甫嵩。
局势的发展,果然如同许攸所预料。
广陵、东海二郡,本就兵力薄弱,如何能抵挡淳于琼、韩猛率领的三万虎狼之师?几乎是一触即溃。更可怕的是,袁绍“四世三公”的名头和慷慨的封赏,对那些蛰伏在深山老林、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山匪和黄巾残部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袁本初?那可是汝南袁氏的太守!”
“跟着他,有官做,有饭吃!”
“总比在这山里当野人强!兄弟们,下山,投袁将军去!”
一时间,各地的山大王、黄巾小帅,纷纷带着麾下人马,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般投奔淳于琼和韩猛。短短五余日,两路袁军竟各自收编了超过一万五千人的杂牌部队!虽然战斗力参差不齐,但人数上的膨胀,极大地增强了袁军的声势,也让他们在地方上更加肆无忌惮地劫掠粮草,扩大控制区域。
广陵、东海二郡的告急文书,如同雪片一般,穿过袁军并不严密的封锁线,被拼死送入了下邳城,摆在了皇甫嵩的案头。
“报——!广陵急报!淳于琼率贼军两万余人围攻广陵,郡守请求支援!”
“报——!东海八百里加急!韩猛引贼众及招降纳叛之兵近三万,连破三县,兵锋直指郯城!”
一份份染着血与火的军报,让皇甫嵩本就凝重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握着军报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帐下诸将,亦是面面相觑,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老将军……广陵、东海若失,下邳便成孤城,徐州半壁沦陷啊!”一名徐州本地出身的将领声音颤抖地说道。
“可……可城外还有袁绍七万大军虎视眈眈!我军若分兵,下邳必破!不分兵,难道眼睁睁看着二郡落入贼手,生灵涂炭吗?”另一名将领焦急地反驳。
皇甫嵩闭上双眼,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分兵?下邳城内虽有四万五千人,但真正能野战争锋的精锐,只有他带来的一万五千人。分出任何一部分,都可能导致城防出现致命漏洞,袁绍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分兵?坐视广陵、东海陷落,不仅意味着战略上的极大被动,更意味着无数百姓将遭受兵燹之苦,他皇甫嵩一世英名,难道要落得个见死不救的骂名?更重要的是,一旦让袁绍彻底消化了广陵、东海,其势力将急剧膨胀,届时即便赵云援军赶到,面对一个整合了大部分徐州资源的袁绍,战局也将变得异常艰难。
这是一个两难的绝境!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似乎都充满了荆棘与危险。
良久,皇甫嵩猛地睁开眼睛,眼中虽布满血丝,却重新燃起了决绝的光芒。他不能分兵,下邳是根本,绝不能有失!他也不能坐视,必须想办法拖延袁绍扩张的脚步,为援军争取时间!
“传令!”皇甫嵩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广陵、东海二郡,令其郡守、都尉,务必依托城池,坚守待援!可许其临机决断之权,允许他们招募乡勇,甚至……可与当地尚未投敌的豪强、乃至小股义军合作,共抗叛军!务必拖延贼军脚步,消耗其实力!”
这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寄希望于地方守臣的忠勇和本地势力的抵抗。
“可是老将军,即便如此,恐怕也难以持久啊……”副将忧心忡忡。
皇甫嵩何尝不知?他走到窗边,望向西方,那是赵云援军应该到来的方向。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位常山赵子龙身上了。
“取笔墨,用飞鸽,不,派死士,多路派出!务必冲破封锁,将我军情,火速送往赵云将军处!”皇甫嵩几乎是咬着牙下达命令,“告诉子龙将军,下邳尚在,然徐州危如累卵,广陵、东海已燃烽火,盼将军星夜兼程,速来救援!迟则……恐生大变!”
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这已不是普通的求援,而是近乎绝望的呐喊。
信使带着皇甫嵩的亲笔信,在夜色的掩护下,从不同的方向,冒险潜出下邳城,奔向未知的前路,也带走了下邳城,乃至整个徐州最后的希望。
城外,袁绍的大营依旧灯火通明,鼓噪声隐隐传来。城内,军民人心惶惶,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与不安。皇甫嵩独立城头,秋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坚定。
他,还能守住多久?赵子龙,何时能来?徐州的命运,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