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脉,犹如一条苍青色的巨龙,盘踞在司隶、并州、冀州的交界。其山势险峻,沟壑纵横,成为了无数亡命之徒、破产流民以及前黄巾余部天然的庇护所。而在这一片莽莽群山之中,黑山军,便是最大的那一股毒瘤。
首领张燕,本名褚燕,因其身手矫健,迅捷如飞燕,故得此名。他站在山寨聚义厅外的高台上,俯瞰着下方密密麻麻、衣衫褴褛却眼神凶悍的部众。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至嘴角的狰狞伤疤,这是多年前与官军血战的印记,也仿佛是他内心戾气的外化。
“大帅!”部将孙轻快步走来,他身材矮壮,面目粗豪,腰间别着一把血迹未干的短斧,“弟兄们都快断粮了,山下那几个庄子,这个月的‘供奉’还没送上来!”
张燕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供奉?他们是等着官军来救吧?传令下去,各寨点齐人马,咱们亲自去‘取’!”
“得令!”孙轻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很快,沉闷的牛角号声在山谷间回荡,无数黑山贼兵如同蚁群般从各个山坳、洞穴中涌出。他们装备杂乱,皮甲、铁甲、甚至穿着抢来的女子衣物,手中的兵器也多是刀叉棍棒,但人数众多,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黑色洪流。
张燕跨上战马,看着眼前这支由饥饿和仇恨驱动的军队,心中并无多少豪情,只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快意。他曾是底层的挣扎者,见识过官府的腐败,豪强的欺压,如今,他拥有了力量,便要将这世道搅得天翻地覆。
“出发!”他挥刀前指,黑色的洪流便沿着山道,向着山下的平原地带倾泻而去。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赵家庄,一个位于山麓,据说颇为富庶的村镇。
还未靠近,庄内便响起了急促的锣声,庄门紧闭,土墙上出现了零星的庄丁,手持弓箭猎叉,脸上写满了恐惧。
“呵,螳臂当车。”张燕嗤笑一声,对身旁一个面色阴鸷,手持长枪的将领道:“王当,给你一炷香时间,把门给我砸开。”
“用不了一炷香!”王当狞笑一声,挥手喝道:“抬撞木!弓箭手压制!”
数十名悍匪扛着粗壮的树干,嚎叫着冲向庄门。墙头上,庄丁们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大多被匪徒手中的简陋木盾挡住。而黑山军的弓箭手则毫无准头地抛射着箭雨,不少落在了庄内的茅屋上,引发阵阵哭喊。
“砰!砰!砰!”
沉重的撞木一下下冲击着并不坚固的庄门,木屑飞溅。门后的顶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庄内,一个老者(里正)在墙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张头领!我们愿献上一半粮草,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庄中老小啊!”
孙轻在一旁哈哈大笑:“一半?老子全都要!连你们的老婆闺女都要!”他的话引起了周围匪徒一片淫邪的哄笑。
张燕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破庄之后,老规矩。”
所谓老规矩,便是——抢光、烧光、杀光。
“轰隆!”
庄门终于被撞开,匪徒们如同决堤的洪水,狂涌而入。抵抗的庄丁瞬间被淹没,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狂笑声、哭嚎声瞬间交织成一片地狱交响曲。
张燕策马缓缓入庄,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匪徒们踹开每一户家门,将藏起来的粮食、布匹、甚至锅碗瓢盆都抢掠出来。稍有反抗或迟疑,雪亮的刀锋便毫不犹豫地劈下。一个妇人死死护着怀中的米缸,被孙轻一脚踹倒,短斧挥下,顿时没了声息。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黄土。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一个老儒生模样的老人,手持戒尺,指着张燕大骂,“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太子殿下一定会派兵剿灭你们这些……”
“聒噪!”王当不耐烦地一枪刺出,将老儒生捅了个对穿。
“太子?”张燕听到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更深的戾气覆盖。他环顾四周燃烧的房屋和遍地的尸体,冷笑道:“刘辩?他还在他的洛阳城里做着太平美梦呢!等他来了,老子连他一块儿抢了!”
他麾下的将领们闻言,更是狂态毕露,仿佛已经将那位传说中的少年雄主踩在了脚下。
携带着从赵家庄抢掠的大量粮草财物,以及掳掠来的部分青壮和妇女,黑山军满载而归。是夜,山寨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聚义厅内,篝火熊熊,空气中弥漫着酒肉和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张燕高居首座,麾下大小头目分列两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被掳来的妇女在中央瑟瑟发抖地跳着不成章法的舞蹈,供他们取乐。
孙轻抱着一个酒坛,醉醺醺地走到张燕面前:“大帅!跟着您真是痛快!这太行山周边,谁不怕咱们黑山军?官府?屁!都是软蛋!”
另一员将领杜长,性子较为谨慎些,接口道:“大哥,我们近日动作是否太大了?接连破了三个村镇,杀了朝廷命官,听说……那位太子刘辩,已经平定了南阳,麾下兵强马壮,我们是否该暂避锋芒?”
“杜长,你他娘的就是胆子小!”孙轻不满地吼道,“刘辩小儿有什么可怕?他手下那些人,难道比并州狼骑还狠?咱们躲在太行山里,百万之众,他来多少,咱们吃多少!”
张燕将碗中劣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碗,发出“咚”的一声。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杜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张燕的声音压过了喧嚣,“刘辩,确实不同于何进那样的蠢货。但是——”
他环视众人,目光阴冷:“我们黑山军的立身之本是什么?是狠!是让所有人怕我们!如果我们缩了,周围的郡县就会觉得我们不行了,就不会再给我们‘供奉’。没有粮食,山里这几十万张嘴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指着山下隐约的火光(那是被他们焚烧的村庄):“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我们不强,不狠,就得死!他刘辩要当他的仁义太子,那是他的事。在这太行山,老子就是王法!”
“大帅说得对!”
“跟着大帅,吃香喝辣!”
众头目群情激昂,杜长也只好将担忧咽回肚子里。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之下,阴影已然悄然迫近。
数日后,当张燕再次派出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准备洗劫靠近河内郡的一个大县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带队的小帅狼狈不堪地逃回山寨,身上带伤,满脸惊惧。
“大帅!不好了!我们……我们遇到硬点子了!”
张燕眉头紧锁:“怎么回事?是哪路官军?”
“是……是‘平东将军’赵云的旗号!还有那张绣的‘破羌锐骑’!”小帅的声音带着哭腔,“那赵云,白马白袍,快得像鬼一样!他娘的,弟兄们还没看清人,就被箭射穿了喉咙!那张绣更是疯子,他那帮西凉蛮子,冲起来根本不要命……”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场短暂的、一面倒的屠杀。赵云的骑兵如同白色的幽灵,在战场外围游弋,箭无虚发,精准地收割着生命,将黑山军的阵型撕开一道道口子。而当黑山军陷入混乱时,张绣的“破羌锐骑”便如同黑色的铁锤,带着西凉特有的野蛮和彪悍,轰然撞入阵中,长矛乱刺,马刀翻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他们……他们不像是在打仗,像是在……打猎!”小帅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我们的人,就像牲口一样被他们驱散、切割、宰杀……”
更重要的是,这支官军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与黑山军的混乱无序形成了天壤之别。他们甚至没有全力追击,更像是一次冷酷的武力展示和警告。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张燕的心脏。他意识到,这次来的,不是以往那些可以靠人海和悍勇击退的官军。
就在张燕惊疑不定,加派哨探,严令各寨戒备之时,一份用箭射上山寨的檄文,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檄文以太子刘辩的名义发布,字迹铿锵,义正辞严:
“……黑山贼首张燕,本乃草莽,不思皇恩,纠合亡命,肆虐州郡。屠戮百姓,以无辜之血染其刃;焚烧城邑,以万家之哭为其乐。劫掠妇孺,形同禽兽;戕害官吏,罪同叛国。太行内外,冤魂塞路;大河两岸,生民倒悬。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孤奉天子明诏,吊民伐罪。今遣天兵,扫清妖氛。王师所向,在诛元恶,协从不同。若有幡然悔悟,缚燕来献者,赏千金,封列侯;若敢负隅顽抗,执迷不悟,则大军压境,玉石俱焚!”
檄文的最后,盖着太子印信和平东将军印,那股凛然的正气,几乎要透过绢布,将张燕灼伤。
“砰!”张燕暴怒地将檄文撕得粉碎,“刘辩小儿!安敢如此辱我!”
他咆哮着,声音在山寨中回荡,却掩不住那一丝外强中干的色厉内荏。他麾下的将领们,此刻也陷入了沉默。孙轻不再叫嚣,王当面沉如水,连最谨慎的杜长,眼中也充满了绝望。
他们不怕那些腐败的官军,因为他们同样混乱、怯懦。但他们能从这份檄文和之前遭遇的惨败中,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组织严密、目标明确、拥有着强大信念和碾压式武力的力量。赵云的精巧与凌厉,张绣的悍勇与残酷,不过是这股力量展露的冰山一角。
那不再是他们可以随意欺凌、劫掠的对象,而是……真正的“王师”。
张燕走到窗边,望向南方。仿佛能看到,一支军容鼎盛、旗帜鲜明的庞大军队,正带着无可阻挡的煌煌天威,向着太行山,步步逼近。那旗帜上,大大的“刘”字和“汉”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照得他这山寨中的一切阴暗与血腥,都无所遁形。
他赖以生存的“狠”,在对方绝对的“王道”与“兵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太行山的冬日,似乎提前到来了,寒风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