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公元189年)的春寒似乎比往年更料峭些,不仅笼罩着邺城,更深深刻在洛阳皇宫的飞檐斗拱之间。灵帝刘宏躺在西园温软的锦榻上,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震出来。宫灯摇曳,映照着他蜡黄而浮肿的脸庞,那双曾经沉迷于敛财和享乐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猜忌。
北疆大捷的战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就浑浊的心湖。太子刘辩,他的儿子,在河北之地竟已拥有了如此赫赫声威!歼灭二十万胡虏叛军,手握冀幽二州精兵强将,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这功绩固然令他这个父亲脸上有光,但更多的,是那如跗骨之蛆般蔓延开来的寒意。还有那大将军何进,一个屠户出身的粗鄙外戚,仗着妹妹是皇后,竟也总揽京畿兵权,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而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如袁氏之流,表面恭顺,背地里又何尝不是各怀鬼胎?
“陛下,该用药了。”小黄门蹇硕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他身材魁梧,在宦官中极为罕见,眼神锐利,透着不同于常宦的精明与狠戾。
灵帝推开药碗,喘息着抓住蹇硕的手,指甲几乎掐入他的肉里:“蹇硕……朕……朕心里不安哪!辩儿在河北……何进在朝堂……袁隗那些老狐狸……他们都盯着朕,盯着朕的江山!”
蹇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窃喜,他顺势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愤与忠诚:“陛下!太子殿下固然英武,然威震河北,恐非朝廷之福啊!大将军亦……陛下乃万乘之尊,岂能无贴心贴肺之爪牙?如今京师南北军,皆非完全可控。若有不测,陛下与太后、皇子协,将何以自处?”
这话深深刺痛了灵帝最敏感的神经。他猛地坐起,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厉色:“对!爪牙!朕需要只听命于朕的爪牙!蹇硕,你说,该如何?”
“陛下,”蹇硕凑近压低声音,“可在西园另立新军,精选壮士,由陛下心腹之人统领,护卫宫禁,震慑不臣!如此,则陛下安枕无忧矣!”
“好!好!就依你!”灵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此事由你全权督办!新军……就叫做‘西园军’!你,来做这个上军校尉,总领全军!连何进……也要听你节制!”
灵帝的旨意迅速颁下,在帝国的权力中心掀起了巨大波澜。西园之内,很快设立了一支全新的军队,招募京畿及周边精壮,配发精良器械,号为“西园新军”。同时,任命了八位校尉,统称“西园八校尉”:
**上军校尉——蹇硕**,宦官之首,总揽西园军权,位在诸校尉之上,甚至明确规定大将军何进亦需受其节度。
**中军校尉——袁绍**,汝南袁氏嫡子,声望素着,被誉为“天下楷模”,代表着士族清流的力量。
**典军校尉——孙坚**,这位来自江东的虎将,因在平定黄巾、南阳之乱中作战勇猛而被征召入京,他面容刚毅,目光如炬,一身剽悍之气与京中权贵格格不入。
**右校尉——淳于琼**,乃大将军何进心腹,代表着外戚势力在此新军中的存在。
其余校尉则为**下军校尉袁术**、**助军左校尉赵融**、**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夏牟**、**右校尉鲍鸿**。各方势力在这支新军中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但谁都清楚,真正的核心,是那个高踞其上、代表着皇权与宦官结合体的蹇硕。
这一日,西园校场,八校尉首次齐聚。蹇硕高坐点将台,虽身着戎装,却难掩其宦官特有的阴柔气质,他目光扫过台下诸将,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袁绍立于台下左侧首位,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举止间自带一股名门公子的雍容气度。他微微颔首,与相熟的赵融、冯芳等人交换着眼神,看似谦和,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却透露出其内心的不甘与盘算。他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后,岂能久居一阉人之下?
站在袁绍身旁不远处的袁术,则是一副倨傲之色。他身着锦袍,腰佩玉饰,看向蹇硕的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对身旁那些并非顶级门阀出身的校尉更是懒得搭理。在他心中,袁氏门楣高于一切,即便是这西园军,也不过是他积累资本、迈向更高权力的垫脚石而已。他斜睨了一眼站在右侧、气息沉凝的孙坚,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对于这等凭借军功上位的“粗鄙武夫”,他向来是看不上的。
孙坚则独立于一旁,如同沉默的磐石。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交头接耳,只是静静地看着点将台上的蹇硕,浓眉微蹙。他出身吴郡豪族,但与袁氏这等顶级门阀相比,底蕴终究差了些。他能感受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审视目光,尤其是袁术那毫不客气的轻视。但他并不在意,他孙文台能有今日,是靠手中刀、身上血拼杀出来的!他心中所念,是借此平台,一展抱负,匡扶汉室,而非卷入这令人窒息的京城权斗。只是,身处此间,真能独善其身吗?
“诸位将军,”蹇硕尖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校场上微妙的气氛,“陛下设立西园军,意在拱卫京师,绥靖天下。望诸位同心协力,整训士卒,不负圣恩!”他话语虽冠冕堂皇,但那刻意强调的“陛下”和审视的目光,无不昭示着他才是此间真正的主宰。
袁绍率先拱手,声音清越:“绍等必竭尽全力,辅佐蹇校尉,练就好兵,以报陛下!”姿态无可挑剔,却将“辅佐”二字咬得略重。
袁术则懒洋洋地跟着拱了拱手,连话都懒得说。
孙坚抱拳,声如金石:“坚,领命!”简洁有力,不带丝毫情绪。
西园建军,八校尉名单传至邺城,刘辩览毕,默然良久,随即猛地将绢报拍在案上!
“糊涂!父皇……何其昏聩!”他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痛心,“此为取祸之道,非安邦之策!”
他立刻召集郭嘉、荀彧、戏志才。不及众人坐定,他便指着那名单痛陈利害:“蹇硕一阉宦,何德何能总领新军,节制大将军?此乃将宦官置于火上烤!袁本初、袁公路兄弟,世家翘楚,岂甘久居阉人之下?淳于琼代表何进,外戚又岂容宦官凌驾?还有那孙坚,勇烈刚直,岂是甘受驱使之辈?”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三位心腹谋士,语气沉重:“此西园军,非但不能成为父皇的屏障,反而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它将宦官、外戚、士族乃至军中悍将的矛盾,全部集中在了洛阳,集中在了父皇身边!一点火星,便可引发惊天爆炸!届时,洛阳首当其冲,父皇……危矣!”
郭嘉轻叹一声,眼中满是了然:“殿下所虑极是。陛下此招,看似集权,实则是自毁长城。平衡之术,在于疏导,而非强行挤压。如今将各方势力硬塞入一营,以阉人为首,如同将猛虎、饿狼、毒蛇共锁一笼,其不乱者,未之有也。”
荀彧面露悲戚,他是忠于汉室的,见此情形更是心痛:“陛下……这是被恐惧蒙蔽了双眼。西园军成,则内斗必烈,纲纪彻底崩坏。朝廷威信,自此荡然无存矣。”
“殿下,必须阻止!”戏志才肃然道。
刘辩颔首,当即亲自执笔,草拟奏章,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剖析利害,直指设立西园军、以宦官凌驾百官之上乃亡国之兆,恳请父皇立刻废止此制,收回成命,整饬原有南北军建制,以正朝纲。
然而,这道充满赤诚与忧虑的奏疏,送到洛阳灵帝案头时,却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病榻上的灵帝看完奏章,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奏疏掷于地上,嘶声道:“逆子!逆子!他是在害怕!害怕朕手中有了一支强军,他便不能再为所欲为!他在河北坐大,如今连朕组建一点亲军都要横加阻拦!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蹇硕在一旁添油加醋:“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或许……或许只是过于担忧国事。”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担忧国事?他是担忧他自己的权势!”灵帝剧烈咳嗽着,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传朕旨意,西园军照常组建,加紧操练!至于太子……让他好好在河北待着吧!洛阳的事,不用他管!”
这道旨意,以及随后传来的、西园八校尉名单中丝毫没有涉及刘辩及其麾下任何一员将领的消息,如同最后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刘辩心中对洛阳朝廷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独自站在邺城行辕的最高处,遥望西南洛阳方向,寒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脸上已无愤怒,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奉孝,文若,志才,”他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身后三位谋士耳中,“你们都看到了。洛阳,已是一个巨大的权力囚笼,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漩涡。父皇……他已不再信任我,甚至视我为威胁。”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磐石般坚定:“从今日起,我等之根基,只在河北!加快整合冀幽二州,推行新政,鼓励农桑,扩充军备,招募流民!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即便洛阳天塌下来,也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基业!”
郭嘉、荀彧、戏志才齐齐躬身:“臣等,誓死追随殿下!”
刘辩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里是中原大地的方向。他知道,西园军的建立,如同一声丧钟,已经为摇摇欲坠的大汉帝国敲响。而他,必须在这惊涛骇浪来临之前,将自己的船,打造得足够坚固,足够庞大。洛阳的囚笼,他不会再踏足;而那席卷天下的漩涡,他必将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