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的微光穿透林间缝隙,为苍梧山深处染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阿无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定在女献身上。只见她单膝跪在湿润的苔藓地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沉睡的尘埃。那只受伤的灵兽,毛色黯淡,气息微弱地伏在她膝前。这一双因常年握兵器而布满老茧的手太过粗粝,女献自然地将手翻过面来,用手背来轻抚灵兽的头以安定小家伙的心神,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敷上药草,再用洁净的素白布条一圈圈缠绕、包扎,每一道褶皱都透着她全然的专注与怜惜。
包扎妥当,她并未将其带走,而是极其轻柔地将那小小的身躯托起,安置在一株青翠欲滴、散发着莹润微光的凡灵草旁。那灵草叶片舒展,蕴含着温和的生机,静静生长在树根旁。
月娥一直安静地立在几步开外,此刻才忍不住凑上前,秀眉微蹙,带着几分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低声问道:“阿献,这是要做什么?把它留在这里?”她的目光在灵兽和女献之间游移,显然对这个决定感到意外。
女献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安抚的暖意,极其轻柔地抚过灵兽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的头顶。她的声音如同林间清泉流淌,平静而笃定:“这里远离战场喧嚣,树影婆娑,相对安全。待它从伤痛中苏醒,不必费力寻觅,身旁便有这样一株凡灵草。只需吃下,便能补足它亏损的气血,好好休养几日,就能恢复如初,重归这山林了。”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灵兽身上,仿佛在为它描绘一个安然的未来。
“可是……”月娥的担忧并未消散,反而更浓了些,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幽深的林木,压低了声音,“不用带回军营去照看么?万一……万一是敌营派来的奸细呢?我们岂能大意?”她的话语里,是身处乱世之中近乎本能的提防。
女献闻言,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望向月娥,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不必担心。你且感受它周身流转的气息,纯净无垢,没有丝毫暴戾或诡谲,这是久沐山野灵气、心性澄澈之灵兽才有的特质。它应是在这苍梧山中土生土长,此地才是它的归处。而我们……”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自省,“不过是闯入此间的外客,本就该速速离去,不该过多打扰这份山林的宁静。”
一直屏息凝神旁观的阿无,此刻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有释然,有惊诧,更有一种拨云见日的震撼。眼前这一幕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女献的悲悯与月娥的疑虑都历历在目,可这绝非他亲身经历!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所“看”到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投映在他意识深处的幻影。这段女献与月娥的对话,分明发生在他还懵懂无知、维持着灵兽形态的遥远过去!这……这竟是属于月娥的记忆碎片,一段被他遗忘、或者说,从未有机会触及的过往!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心底炸响。长久以来,他心中所认定的真相,那关于月娥如何背叛了女献的冰冷铁证,此刻竟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映照得摇摇欲坠,裂开了巨大的缝隙。原来他所“知道”的,只是月娥行为之后冰冷的结局,却从未窥见过这之前如此温情与复杂的瞬间。背叛的阴影之下,竟还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交集与隐情!那背叛的根由,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要曲折幽深得多……
记忆的碎片剧烈翻涌,将阿无猛地拽入另一个血腥的场景。他“看”到的自己,已不再是苍梧山间那只孱弱懵懂的幼兽。两个月的光阴,在身为上古凶兽饕餮的他身上,催生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健硕狰狞的躯体取代了幼时的伪装,獠牙森白,利爪如钩,周身翻涌着贪婪暴戾的凶煞之气。他只清晰地记得苏醒后吞下那株凡灵草的甘甜,以及随之而来汹涌澎湃的力量感。至于那之前是谁将他放在灵草旁?那段记忆被成长的力量粗暴地抹去,沉入了混沌的深处。
眼前,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再是静谧的山林,而是弥漫着硝烟与血腥味的战场边缘。巨大的古榕盘根错节,宛如垂死的巨兽。而就在这巨兽的阴影下,他新生记忆中的“恩人”——女献,正如同破碎的玩偶般倒卧在虬结的树根旁。她的战甲布满裂痕和焦黑的痕迹,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不认识她,就算认识,也只会将她当成可口的食物。
饕餮形态的阿无,巨大的兽瞳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纯粹的、掠食者锁定猎物时的兴奋与残忍。他庞大的身躯投下死亡的阴影,笼罩住地上奄奄一息的女献。他咧开巨口,露出森然的笑意,
就在他贪婪的涎水滴落,利爪即将撕裂女献脆弱的脖颈,享受这唾手可得的“盛宴”时——
异变陡生!
地上那看似油尽灯枯的女子,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那眼中没有濒死的涣散,只有一种燃烧生命本源爆发出的、足以刺穿灵魂的锐利精光!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重伤之躯的极限,甚至超越了阿无身为凶兽的感知!只见她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抓住斜插在一旁泥土中的长枪,手臂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整个人如同回光返照的雷霆,悍然挺起!
“嗡——!”
一道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响起!那杆暗沉的长枪,枪身刻满古老狰狞的骨纹,此刻竟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低沉而危险的嗡鸣。枪尖一点寒芒,以阿无完全无法闪避的速度,精准无比地抵在了他巨大头颅的眉心——那正是饕餮一族传承中烙印下的、最为致命的命门所在!
死亡的冰冷瞬间冻结了阿无全身的血液!
他认出了这柄枪!那独特的、仿佛由无数凶兽怨魂哀嚎凝成的气息——“烈焰焚心”!传说中以最凶恶、最强大的远古妖兽脊骨为主材,辅以九天陨铁,经地心熔岩淬炼万载而成的绝世凶兵!它的锋芒不仅能撕裂肉体,更能直接洞穿并焚烧神魂,是真正意义上让妖魔魂飞魄散的灭魂之器!如此凶戾的妖枪,枪尖处却系着一抹刺眼的、仿佛由纯净火焰织就的赤红缨穗。那红缨散发着温和却强大的封印之力,如同枷锁,死死压制着枪身内咆哮欲出的滔天妖气。阿无瞬间明白:是这个女人!是她以无上伟力驯服了这柄桀骜不驯的绝世妖枪,甚至为其加上了封印!伤重至此,油尽灯枯之际,竟还能爆发出如此神速与精准的一击,直指要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怪物?!
就在阿无被眉心那一点冰寒彻骨的死亡威胁震慑得动弹不得的瞬间,一旁早已灵力枯竭、脸色惨白的月娥,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她几乎是榨干了经脉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双手颤抖着结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法印,一道黯淡却坚韧无比的金色绳索——“缚妖索”——如同灵蛇般缠绕而上,瞬间将饕餮庞大的身躯紧紧捆缚!虽然绳索的光芒明灭不定,显然支撑不了多久,但这刹那的束缚,为女献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感受到束缚之力,女献那凝聚了全部意志与最后气力的一枪,终究没有刺下去。抵在饕餮眉心的枪尖微微颤抖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肉眼可见地迅速黯淡下去,仿佛那一枪已抽空了她仅存的所有生机。她手臂一软,沉重无比的“烈焰焚心”枪“哐当”一声脱手坠地,深深插入泥土中,枪尾犹自震颤不已。
“阿献!”月娥惊呼,顾不上虚脱,踉跄着扑到女献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月娥抬头,看向被缚妖索暂时困住的狰狞饕餮,眼中杀意沸腾。她强撑着抬起手,指尖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火苗——真火!她要用这最后的力量,将这祸世凶兽彻底焚灭!
“不…可……”女献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用尽全身力气,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抓住了月娥欲要施法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月娥猛地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困惑:“阿献?!这可是饕餮!留它后患无穷啊!”她无法理解,为何在生死关头,阿献还要阻止她除掉这头刚刚还欲置她们于死地的凶兽。
“我…知道…”女献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仿佛这几个字是从破碎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来的,耗光了她仅存的气力,“别…杀…它。”她的目光,越过月娥的肩膀,极其复杂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被缚妖索捆住、依旧凶相毕露的饕餮阿无。那眼神里,没有面对凶兽的恐惧或憎恨,反而蕴藏着一种月娥看不懂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别杀它。”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在记忆空间之外、以旁观者视角重温这一切的阿无脑中轰然炸响!
当时的饕餮阿无,只将这当作是猎物临死前无意义的呓语,或是这女人愚蠢的又一次体现,心中只有被阻止猎食的暴怒与不屑。他巨大的兽瞳里只有凶光,丝毫未能读懂那深深一眼中的含义。
只有在记忆空间之外作为旁观者的阿无明白了一切,连同灵魂在剧烈颤抖。他清晰地“看”到了!女献那最后一眼,穿透了饕餮狰狞可怖的外表,直直地、毫无迷茫地落在了他——阿无——的“本质”之上!那不是看一头陌生凶兽的眼神,那是……认出来了!她认出了眼前这头凶威滔天的饕餮,就是两个月前她在苍梧山深处,小心翼翼包扎好、放在凡灵草旁的那只“纯净灵兽”!
她认出了他!
在生死一线间,在他利爪即将撕碎她的喉咙时,她认出了这个她曾亲手救下、如今却要吞噬她的恶兽!
而她,选择了沉默。
她没有喊出那个可能唤醒他、或者至少让月娥明白的名字。
她没有试图用过去的恩情来乞求活命。
她只是用尽最后的力量,阻止了月娥杀他。
然后,带着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了然和……或许是悲伤?或许是失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阿无此刻的视角里,她的倒下仿佛就是终结)。
巨大的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阿无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在他得意于伪装、冷酷地视她为猎物时,她早已洞悉一切。这份迟来的认知,比“烈焰焚心”枪刺穿眉心还要痛彻骨髓!可女献当时明明认出了他,为什么没有与他相认呢?
隔墙之外,恍若隔世,千年后的阿无望向千年前的女献,他第一次看懂了女献当时的眼神,是悲悯的星河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