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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伪证迷城》

张雨莲指尖沾染着账册上干涸的血迹,借着摇曳烛光艰难拼凑着破碎的墨字。 一滴汗水滑落,洇开一片模糊的墨迹,她突然停住——

那被血覆盖的角落里,竟藏着一枚微不可察的朱砂暗记,形如振翅欲飞的血蝶。

破碎的账册纸页铺满整张梨花木桌,像一片片干涸的血肉。张雨莲的指尖在烛火下微微颤抖,捏着特制的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几片边缘被暗红血渍浸透的残页拼合。空气里弥漫着陈墨、血腥和扬州春日特有的潮霉气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

“雨莲姐,”林翠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将一盏剔透的琉璃灯移近,“这页…还能复原么?”灯光将张雨莲鼻尖渗出的细小汗珠照得晶亮,一滴汗珠悬垂欲落,她屏住呼吸,指尖更稳了几分。那汗珠终于落下,不偏不倚,滴在刚拼好的一个墨字边缘。墨迹瞬间洇开一小片浑浊的灰晕。

“哎呀!”林翠翠轻呼。

张雨莲却猛地顿住,目光如钉子般钉在那片被汗水和血污晕染开的角落。被污迹遮盖的纸纤维深处,一点异样的朱红顽强地透了出来。她屏住呼吸,用镊子尖极其轻柔地拨开黏连的纸屑,一点,再一点。烛火跳跃,清晰地映照出那抹朱红——一个微小到几乎被忽略的印记,线条奇诡,形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血色蝴蝶!

“陈总!”张雨莲的声音因激动而紧绷,“快看这个!”

陈明远立刻俯身,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印记,眉头瞬间拧紧。他曾在京城刑部旧档的犄角旮旯里,见过关于这种印记的零星记载——“血蝶印”,传闻是江南一带顶尖伪造匠人独有的标记,如同他们隐秘的勋章,只留在足以乱真、价值千金的伪证之上。一个冰冷的名字骤然刺入脑海——薛蝰。传说此人一双“无影手”,能凭空再造出足以混淆王侯的文书印信,行踪诡秘如蛇,却在这关键的账册上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血蝶印…”陈明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字字如冰珠砸落,“是薛蝰的手笔。有人在账册里混入了精心炮制的伪证!”

“薛蝰?”

上官婉儿刚踏进弥漫着药草苦涩气息的临时厢房,手中托盘里的青瓷药碗还氤氲着热气。这两个字让她脚步一顿,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微微晃荡。她看向陈明远,对方眼中那片沉冷的笃定让她心头一凛。和珅送来的那份关于两淮盐政历年异常波动的密报,纸页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特有的龙涎香余韵,此刻在她袖中沉甸甸的。那些被圈出的名字,那些看似巧合的盐引流失节点,无声地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是他。”陈明远指尖重重地点在那微小的血蝶印记上,“能留下这个的,只有薛蝰。伪证混入账册,指向盐运使周炳良,是要借我们的手除掉他。”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三个女子,“真正的蛀虫,就藏在周炳良倒台后能攫取最大利益的人当中!”

线索碎片在陈明远脑中急速碰撞、拼接。薛蝰的踪迹、和珅密报里的名字、周炳良被指控的所谓“罪证”的薄弱环节…一张模糊而阴险的面孔逐渐在迷雾中显形。他猛地抓过桌上一张素笺,狼毫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一个名字力透纸背——“吴之荣”。

“是他!”林翠翠失声道,眼前闪过那个总是一脸谦卑、逢人便带三分笑的盐商总会会首。他肥胖的身躯在酒宴上灵活穿梭,敬酒时腰弯得极低,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滑过她们的脸庞,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腻审视。

“动机呢?”上官婉儿追问,放下药碗,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沿划过。她袖中那份密报里的名字,正与吴之荣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勾连。

“盐引!”陈明远斩钉截铁,“周炳良手上压着今春最后一批盐引的批文!他一倒,按惯例,这肥差最有可能落在主持盐商总会的吴之荣头上!那批盐引一旦放出去,足够他吴家几代人躺着吃用不尽!”

吴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深夜被急促的拍门声震得嗡嗡作响,门环上的铜兽狰狞。门房揉着惺忪睡眼刚拉开一道缝隙,沉重的门扇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陈明远当先闯入,身后紧跟着上官婉儿、林翠翠、张雨莲,以及数名乾隆特遣的御前带刀侍卫,脚步迅疾如风,火把的光焰在庭院中投下幢幢乱影。

“陈、陈大人?”管家连滚带爬地迎出来,脸上堆着惊惶的假笑,“深更半夜,您这是…”

“吴之荣何在?”陈明远目光如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森冷。

“老爷…老爷他晚宴多饮了几杯,早已安歇…”

话音未落,陈明远已大步流星绕过他,直扑书房方向。书房门紧闭着,里面却透出微弱的光亮和一丝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上官婉儿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撞开房门!

屋内景象令人窒息。吴之荣那肥胖的身躯正背对着门口,慌乱地将一叠纸张塞进脚边一只烧得通红的炭盆里!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他闻声惊骇回头,脸上血色尽褪,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吴会首,”陈明远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步步逼近,“烧的什么好东西?薛蝰的手艺,还是你买凶杀人、构陷朝廷命官的罪证?”

“污…污蔑!”吴之荣踉跄后退,撞在沉重的书案上,打翻了砚台,墨汁泼洒如血,“陈某…你血口喷人!无凭无据…”

“无凭无据?”陈明远冷笑,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刺向吴之荣下意识拢向袖口的右手,“那你袖中藏的是什么?薛蝰给你的‘血蝶’样稿?还是买他出手的银票凭据?”

吴之荣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右手死死按住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欲盖弥彰的动作,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侍卫如狼似虎般扑上,轻易便从他剧烈挣扎的肥硕身躯袖袋里,搜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展开一看,上面赫然描绘着一只线条精细、振翅欲飞的血色蝴蝶图样,与账册上那枚印记分毫不差!图样下方,还有一行蝇头小楷:“三日后,瘦西湖画舫,尾款三千金。”

“好一个‘血蝶’,好一个吴之荣!”

一个沉冷威严的声音突兀地自书房门口响起,带着无形的压力瞬间冻结了房内所有空气。众人悚然回头,只见乾隆皇帝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门外,不知已来了多久。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此刻不见半分平日对林翠翠的温和,只剩下深潭寒冰般的凛冽与肃杀。和珅垂首躬腰,无声地侍立在他身侧阴影里,如同一道沉默的剪影。

吴之荣如遭雷击,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烂泥般瘫软在地,口中只剩无意识的呓语:“皇上…饶命…饶命啊…”

乾隆的目光缓缓扫过侍卫呈上的血蝶图样和那张写着交易地点、金额的凭证,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他抬脚,缓步踱入书房,龙纹厚底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吴之荣濒死的心脏上。他在瘫软的盐商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

“构陷朝廷命官,伪造证物,扰乱盐政…”乾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骨髓,“朕的江山,容不得尔等蛀虫半分虚妄!”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无形的铡刀斩断生机。乾隆甚至没有再看吴之荣一眼,只微微侧首,对着阴影中的和珅,极其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遵旨。”和珅躬身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两名魁梧侍卫立刻上前,动作迅捷如捕食的猛兽,一左一右架起吴之荣瘫软如泥的身体。吴之荣爆发出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嚎叫,双腿徒劳地在光滑的地砖上蹬踹拖行,留下两道蜿蜒的水渍——他已然失禁。那杀猪般的嚎叫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吴府深宅的重重院落之外,最终被沉闷如击打朽木的杖击声彻底覆盖、取代。那“噗、噗”的钝响,一下,又一下,清晰地穿透夜色传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翠翠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身体微微发抖。她不是没见过乾隆的威严,但如此近距离目睹他轻描淡写间便决断一个人的生死,那冷酷如冰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一只温暖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腕。是陈明远。他并未看她,目光依旧沉凝地落在乾隆身上,眼神深处翻涌着无声的惊涛骇浪。当那沉闷的杖击声终于彻底消失,死寂重新笼罩书房,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时,上官婉儿才悄然上前一步,打破了沉默。

“皇上,”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手中呈上刚从吴之荣书房暗格里搜出的几封密信,“此贼虽除,然此物恐牵涉更深。信中提及‘圣教’,且有一枚印记…”她小心地展开最上面一封信笺的末尾,那里盖着一个奇特的朱红印记——并非血蝶,而是一朵在火焰中盛开的莲花,莲心处却诡异地嵌着一个扭曲的“卍”字!

白莲教!

乾隆的目光落在那朵妖异的火焰白莲印记上,深邃的龙目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反而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上官婉儿,落在她身后脸色依旧苍白的林翠翠身上。那眼神中的冰寒似乎褪去了一瞬,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翠翠,”乾隆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林翠翠从未听过的沙哑,“吓着你了?”

林翠翠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那丝疲惫,比她刚才看到的冷酷更让她心慌意乱。陈明远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那抹稍纵即逝的复杂。吴之荣死了,白莲教的线索浮出水面,乾隆的反应却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仿佛这火焰白莲的出现,并非意外,而是某种…意料之中?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瞬间攫住了陈明远:吴之荣,会不会只是一枚被推到明面、注定要舍弃的棋子?而那个隐藏在更深暗处、能与白莲教勾结的对手,其分量和威胁,恐怕远超一个盐商!

“朕倦了。”乾隆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疲惫只是错觉。他拂袖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此件事了,伪证已破,首恶伏诛。余下之事…”他脚步微顿,侧首,目光扫过陈明远,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明远,你与和珅善后。白莲逆匪,自有国法雷霆。” 说罢,再不停留,径直走向门外沉沉的夜色。

“恭送皇上。” 众人躬身行礼。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陈明远慢慢直起身,目光却依旧紧紧追随着乾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那背影在摇曳的火把光影下,显得格外沉重而孤峭。皇帝最后那句“自有国法雷霆”,此刻在他听来,却像一句讳莫如深的警告。这迷局,远未终结。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乌云如浓墨般翻滚着吞噬了星月,沉闷的雷声自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带着压抑的躁动。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的扬州城,步步逼近。

陈明远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潮湿而饱含土腥气的风猛地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案上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冰冷的雨点零星地、沉重地砸在窗棂上,也砸在他的心头。他极目望向乾隆銮驾离去的方向,那深沉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也如同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谜题。

“雷霆…”陈明远低声重复着乾隆的话,嘴角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冷彻骨髓。他缓缓抬起手,接住几颗砸落窗台的冰冷雨点。雨水在他掌心迅速蔓延开一片刺骨的寒意,仿佛浸透了某种更深的、无声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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