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颖推荐的《新娘十八岁》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几天苏和发现梁远清不对劲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以前吧，他虽然也是个安静的人，但那种安静是沉静的，像一口深井，水面之下是涌动的活水和丰富的思想。现在呢？这口井好像慢慢淤塞了，水面不起波澜，底下也感觉不到什么动静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书还是看，但常常对着一页书，半天不翻动。苏和偷偷观察过，他的眼神是散的，根本没聚焦在字句上。以前看到精彩处，他会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或者低声念出来，现在这种小动作全没了。
吃饭也吃得少。苏和变着花样给他做菜，他也就是动几筷子，然后就说“饱了”，或者说“没什么胃口”。人眼看着就清瘦下去，本来合身的衬衫，现在肩线那里都有点空荡荡的。
最让苏和担心的是睡眠。他要么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一看就是大半夜。要么就睡得很浅，一点点动静就醒，醒了就很难再睡着。苏和好几次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走到客厅或者书房，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也不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影看着特别孤独。
跟他说话，他也会回应，但总是慢半拍。有时候苏和兴高采烈地跟他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讲了一半，才发现他根本没在听，只是“嗯”、“啊”地应付着。问他怎么了，他永远都是那句：“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
苏和知道，不是累那么简单。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消沉。她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尝试过各种办法。
她拉他出去散步，他就默默地跟着，但不像以前那样会指着云彩或者树木跟她说点什么。她找话题，他也接不上几句。
她故意跟他撒娇，缠着他，他也会摸摸她的头，抱抱她，但苏和能感觉到，那拥抱没什么力气，带着一种敷衍和勉强。
她甚至试着跟他发脾气，想激怒他，让他有点情绪波动。可他就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茫然，然后低声说：“对不起，和和，是我不好。” 那样子，让苏和一下子就泄了气，只剩下心疼。
这样下去不行。苏和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那个像山一样可靠、像海一样深邃的丈夫，可能真的病了，是抑郁了。
苏和想起前几天在网上查资料，看到过“抑郁症”这个词。那些描述：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精力缺乏、睡眠障碍......每一条，好像都能跟梁远清现在的状态对上号。
这个认知让她害怕得手脚冰凉。她不敢直接跟梁远清说“我怀疑你抑郁了”，她知道他那么要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不会承认，说不定还会把她推开。
思前想后，苏和决定，自己先偷偷去找专业人士问问。她悄悄预约了一位校外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
去见医生的那天，苏和心里特别忐忑。她像做贼一样，生怕被熟人看见。在咨询室里，她磕磕巴巴地，把梁远清最近的表现，还有她的担心，一五一十地都跟医生说了。
接待她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医生，说话很温和，让苏和不自觉地放松。
“苏女士，你先别急。听你的描述，您先生确实呈现出一些抑郁状态的迹象，很可能属于轻度到中度的抑郁发作。但这需要当面评估才能确诊。”医生缓缓地说，“我们一起来分析一下，可能是什么原因，成了压在他心里的石头。”
医生引导着苏和，一点点梳理梁远清的生活和经历。
“首先，你说他之前因为项目资金的问题，被纪委约谈过？虽然结果是清白的，但这个过程，对于他这样珍视名誉、一辈子堂堂正正的学者来说，冲击可能非常大。这不止是一次谈话，更像是对他半生坚守的价值观的一次公开质疑和审视。这种屈辱感和信念的动摇，是很伤人的。”
苏和用力点头：“对，我感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明显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诱因，或者叫导火索。”医生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但它往往点燃的是下面埋藏更深的隐患。我们来想想，在这件事之前，他有没有其他可能长期压抑的心结？”
苏和皱着眉努力回想。
“他…他之前的妻子，很多年前因为意外去世了。”苏和轻声说，“他很少主动提，但我知道，他书房抽屉最里面，一直放着她的照片。有时候，他会拿着照片看很久、很久。”
“嗯，重要的未完成哀悼。”医生点点头，“失去挚爱是巨大的创伤，如果当时没有很好地处理这种悲伤，它会一直埋在心里，在某些脆弱时刻冒出来。他可能潜意识里对享受新的幸福有愧疚感。”
“还有…他的腰伤，很多年的旧伤了，经常疼，尤其是阴雨天或者累的时候。他总说没事，忍忍就过去了。但我看他疼得厉害的时候，额头都是冷汗。”苏和心疼地说，“医生说他这个伤，以后年纪再大点，可能会更麻烦，甚至可能会影响行动。”
“慢性疼痛，尤其是伴随着对未来的、可能失去自理能力的恐惧，这对人的心理是极大的消耗和折磨。它会让人感到无力、脆弱，对未来失去信心。”
“还有......还有我们的年龄差。”苏和的声音更低了，“我比他小十七岁。他有时候会表现出在意，我拉他拍照，或者朋友开玩笑说他‘老牛吃嫩草’，他当时笑笑，过后会沉默一会儿。”
“这是很常见的担忧。”医生表示理解，“年龄差距，尤其是男方年长较多，可能会带来对自身魅力下降的焦虑，对无法陪伴伴侣走得更远的恐惧，尤其是您刚刚说的，他还有旧伤，所以他害怕自己成为对方的负担。这种压力确实存在。”
医生把这些点串了起来：“你看，逝去的前妻，是内心深处未愈合的旧伤疤；缠身的病痛和对未来的担忧，是持续消耗他的现实压力；年龄差距，是他对自身价值和关系的潜在焦虑；而这次的纪委事件，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动摇了他作为学者和男人的尊严与自信。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像几块大石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慢慢地，就陷入了抑郁的状态。”
苏和听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心里埋着这么多苦。
“医生，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能为他做点什么？”苏和急切地问。
王医生给了她一些建议：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是陪伴和理解。不要试图去‘纠正’他的情绪，或者跟他说‘你想开点’、‘振作起来’，这没用，反而会让他觉得你不理解他。你就陪着他，告诉他‘我知道你很难受，我在这里’，让他感觉到安全和被接纳。”
“第二，鼓励，但不强迫。可以试着邀请他做一些他以前喜欢的事，比如散步、听音乐，但如果他拒绝，也不要勉强。温和地坚持，但尊重他的节奏。”
“第三，关注他的身体。督促他按时吃饭，哪怕吃得不多。保证基本的作息。也可以尝试一些温和的放松方式，比如帮他按按太阳穴，用热水泡泡脚。”
“最后，”医生顿了顿，看着苏和，“或许，你可以考虑陪他去完成一些‘未完成的事件’，帮助他进行‘情感上的宣泄和整理’。”
“未完成的事件？”苏和不太明白。
“比如，关于他去世的前妻。他可能一直把那份悲伤和怀念压抑在心里。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陪他去祭奠一下，或者去对他们有特殊意义的地方看看。让他有机会，在你安全的陪伴下，去面对和表达那份埋藏已久的哀伤。把心里的包袱拿出来，晒晒太阳，才有可能真正放下，轻装前行。”
陪他去看看冯瑶？
这个提议，让苏和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酸，有点涩，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那个名字，那个影子，其实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从未真正离开。如果这是堵在他心里的一堵墙，那么，或许只有陪他一起面对，才能找到打开的门。
从咨询室出来，苏和的心情复杂极了。既为找到了可能的方向而稍微松了口气，又为梁远清默默承受了这么多而感到无比心疼，同时，对于要主动去触碰“冯瑶”这个禁区，也感到一丝本能的不安和怯懦。
但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苏和攥紧了拳头。为了他，她什么都愿意试试。
她得找个合适的时间，用一种他能接受的方式，提出这个建议。她知道，这很难，对他来说可能是又一次揭开伤疤。但长痛不如短痛，如果那个伤疤一直在化脓，阻碍着他走向新生，那么，她愿意陪着他，一起忍受这短暂的剧痛，把脓挤干净。
她拿出手机，看着屏保上两人依偎着的笑脸，那是过年在骑楼老家街拍的照片，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
“老公，”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一次，换我牵着你走。我们一起去把心里的石头搬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