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山谷。白日的生机与暖意尽数敛去,只余下晚风吹过焦土与新芽时,发出的细微呜咽,以及远处深山中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嗥叫。木屋内,灯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安静的光斑。
沈念在床榻内侧睡得正沉,呼吸均匀绵长,小小的身子蜷缩着,怀里还抱着一个沈璃用柔软布料缝制的、略显粗糙的小布偶。颈间那三枚金铃,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晕,如同守护着她的三颗微小星辰。
行止睡在外侧,他并未像往常那般陷入深沉的调息或睡眠。散去大半神力后,他的感知虽远不如从前那般能覆盖万里、洞察秋毫,但那份属于强者的、对危险的直觉却并未完全消失。今夜,他总觉得心神不宁,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不舒服的阴冷气息,如同潜藏在暗处的毒蛇,正悄无声息地吐着信子。
他侧卧着,眼帘微阖,大部分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听觉与那残存的微弱感知上。身旁,沈璃似乎也睡得并不安稳,她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会变得略微急促,眉头在梦中无意识地蹙起,仿佛正被什么困扰着。
夜,渐深。
山谷边缘,那片尚未完全从魔气侵蚀中恢复过来的、略显枯败的林地阴影里,一团模糊的、近乎透明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流水,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行止布下的、如今已威力大减的守护结界。那结界的光芒只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并未能阻止这无形无质的侵入者。
这是一只“魇兽”。它并非实体强大的妖魔,而是由世间阴暗情绪与残念汇聚而成的精怪,形如飘忽的暗影,最擅长的便是窥探生灵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执念,并将其编织成足以乱真的心魔幻象,以此汲取受害者的精神力量,直至其崩溃。而它之所以被吸引而来,正是源于行止身上那尚未完全愈合的、散发着神力余韵与一丝诅咒气息的伤口——那对于魇兽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蕴含着巨大能量与负面情绪的绝佳食粮。
魇兽飘忽着,如同鬼魅般贴近了木屋。它感受到了屋内三个生灵的气息,最终,它将目标锁定在了那个气息相对最弱、但内心似乎潜藏着巨大恐惧与执念的——沈璃身上。
它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烟雾,从门缝中悄然渗入。
床榻上,沈璃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
在她的“梦境”中,周遭熟悉的木屋景象如同水波般扭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着粘稠黑气的绝望空间!正是墟渊的景象!
“念念——!”她失声惊呼,因为在她的“眼前”,小小的沈念正被无数只从黑气中伸出的、扭曲的魔爪抓住,拼命地挣扎哭喊,那哭声撕心裂肺!
“放开她!”沈璃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想要救回女儿。然而,那魔气如同有生命般,缠绕上她的手脚,将她死死禁锢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那无尽的黑暗一点点吞噬,那张可爱的小脸上充满了痛苦与绝望……
“不!不——!”现实中,沈璃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双目圆睁,瞳孔却毫无焦距,充满了骇人的血丝与疯狂的痛楚!她周身那原本沉寂的凤凰灵力,因这极端的心魔刺激,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失控!
“轰!”
金红色的凤凰火焰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小半个木屋!桌椅、柜子、乃至墙壁,都在那炽烈的高温下开始焦黑、燃烧!火焰映照着她扭曲而痛苦的面容,她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口中只反复嘶吼着:“念念!我的念念!”
“璃儿!”行止在她坐起的瞬间便已惊醒,看到眼前景象,心头剧震!他想上前制住她,但那失控的凤凰火焰带着毁灭性的气息,将他逼退一步!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在火焰中、依旧沉睡在床榻内侧,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却因金铃守护而暂时未被波及的沈念!
必须先救孩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看失控的火焰就要彻底吞没床榻,吞噬那个小小的身影——
“叮铃铃——叮铃铃——叮——!”
一阵前所未有的、急促而清越、仿佛带着某种镇定心神力量的铃音,陡然从沈念颈间爆发出来!
那三枚金铃不再是温和的守护光晕,而是自主地、剧烈地震荡着,散发出如同水波般纯净清澈的金色光纹!光纹扩散开来,并非对抗火焰,而是如同清凉的甘泉,直接笼罩向沈璃那被心魔充斥、狂暴失控的识海!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平稳、带着行止独有的清冷与安抚力量的嗓音,如同直接在沈璃混乱的心神深处响起,一遍遍回荡,正是他预先封存在金铃之中的清心咒文: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这声音如同当头棒喝,又如同最温柔的抚慰,瞬间刺破了那层层叠叠的恐怖幻象!
沈璃周身狂暴的火焰猛地一滞!她眼中那疯狂的血色与痛苦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瞬间的茫然,随即是劫后余生的惊骇与后怕!她看到了眼前燃烧的屋子,看到了被行止护在身后、正揉着眼睛茫然坐起的女儿,也看到了自己那双尚在不受控制地吞吐着火焰的手!
“我……”她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而也就在沈璃心神被金铃声与清心咒强行拉回的同一时刻——
屋外,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只正准备再次催动心魔力量的魇兽身后!
是行止!
他竟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床榻,出现在了屋外!他脸色苍白,气息微喘,显然这短暂的爆发对他如今的身体是极大的负担。他手中握着的,并非神兵利器,依旧是那截白日里用来练剑的、普通至极的桃木枝!
没有神力灌注,没有光华流转。
只有将凡间武学锤炼到极致后,对力量、角度、时机妙到毫巅的掌控!
他手腕一抖,桃木枝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股凝练到极致的锐气,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悄无声息地,刺入了那团模糊黑影的核心——魇兽那无形的、跳动着负面能量的心脏位置!
“吱——!”
一声极其尖锐、短促、充满了痛苦与难以置信意味的嘶鸣,从魇兽所在的位置爆发出来,随即又戛然而止!
那团黑影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剧烈地扭曲、收缩,最终“噗”的一声轻响,彻底溃散开来,化作几缕黑烟,迅速消散在夜风之中,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沈璃失控到魇兽被诛,不过短短十数息。
行止保持着刺出桃木枝的姿势,微微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俊挺的鼻梁滑落。他缓缓收回桃木枝,只见那刺入魇兽核心的尖端,已然变得焦黑,仿佛被什么腐蚀过一般。
他转过身,背靠着那棵梧桐树,略显疲惫地望向屋内。
木屋内的火焰,因沈璃心神的回归而迅速收敛、熄灭,只留下满屋的焦糊痕迹与袅袅青烟。沈璃正紧紧抱着被惊醒、还有些懵懂的沈念,母女二人都有些惊魂未定。
行止的目光与沈璃隔空相遇。他看到她眼中的后怕、愧疚,以及那无声的询问。
他扯动嘴角,试图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脱力和方才的惊险,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苍白。
“抱歉,”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战斗后的微喘,却依旧平稳地传入沈璃耳中,“来得稍晚。”
他说的,是未能更早察觉魇兽的潜入,让她承受了那番心魔折磨。
月光下,他倚树而立的身影,不再有昔日神君的万丈光芒,却多了一份凡尘战士的坚韧与担当,以及……那份深藏于行动之中、未曾改变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