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将她们推上冰冷的沙滩时,天已经彻底亮了。灰白的天光下,一切都显得清晰而疲惫。易安趴在粗糙的沙砾上,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涩的海水味和血腥气。她侧过头,看见余娉就在不远处,同样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缓了足足一分钟,易安才撑起身体,手臂上的伤口被海水蛰得刺痛。她踉跄着走到余娉身边,跪下来,拍了拍她的背。余娉猛地咳出几口海水,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明。
“没事?”易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余娉摇摇头,又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先打了个寒颤。清晨的海风一吹,湿透的特制潜水服贴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易安勉强站起身,把余娉也拉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挪回藏侧的树林。短短几百米,走得异常艰难,身体的疲惫和伤痛此刻才全面反扑。易安的肋骨疼得厉害,怀疑可能骨裂了;余娉的肺部像破风箱,每次呼吸都带着杂音。
回到车里,暖气打了好一会儿,僵硬的手指才慢慢恢复知觉。易安从后座拽出备用的干衣物——两套不起眼的运动服,还有一条薄毯。她们在车里沉默地换下湿冷的潜水服,动作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易安先换好,拿起车上的急救包,示意余娉伸手。余娉掌心的旧伤因为用力过度又裂开了,渗着血丝。易安用碘伏棉签仔细清理,消毒的刺痛让余娉轻轻吸了口气,但没缩手。
“你胳膊。”余娉低声说。
易安这才低头看自己手臂上那道为了保持清醒而划出的伤口,不算深,但皮肉外翻,泡得发白。她自己单手操作不方便,余娉接过棉签和绷带,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开始处理。她的动作比易安更轻,也更稳。
包扎完,两人靠在座椅里,谁也没说话。车里只有暖气口发出的嗡嗡声,还有彼此尚未平复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外面,海天相接的地方,云层厚重,透不出多少阳光,是个阴沉的早晨。
易安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无法平静。水下空腔崩塌前最后一刻的景象——陈远那非人的形态、九个被同化者空洞的黑眸、还有那古老共鸣器碎裂时爆发出的诡异蓝光——像默片一样反复播放。还有余娉摘下氧气面罩,在海水中摇响铜铃的决绝身影。
“那个铃……”易安睁开眼,声音依旧沙哑,“你感觉到什么了?”
余娉从湿漉漉的背包里掏出那个完整的铜铃,它现在安静地躺在她手心,冰凉。“不知道,”她看着铃铛,眼神有些空茫,“那时候没多想,只觉得……不能让它继续控制你,控制那些人。就想弄出点不一样的‘动静’。”她顿了顿,“林静的笔记里提过,个体的强烈意志,有时能短暂干扰集体意识的频率。大概……就是这样吧。”
个体的强烈意志。易安默念着这个词,目光落在余娉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她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拿过余娉手边的水瓶,拧开,递过去。
余娉接过来,小口喝着,温水润过喉咙,脸色似乎好了一点。“他们……还能回来吗?”她忽然问,声音很低。
易安知道她问的是那九个失踪者。在共鸣器崩塌的瞬间,她似乎看到那些包裹着他们的蓝色光晕剧烈闪烁,然后随着结构塌陷而消散。那些人体的最终结局,她没看清。
“不知道。”易安回答得很诚实。即使身体回来了,被那样深度同化过的意识,还能剩下多少“自我”?她想起小辉父母绝望而期盼的眼神,胃里沉了一下。
“接下来怎么办?”余娉看向她,“特勤处那边……”
“陈远‘失踪’,任务‘失败’,他们需要时间重新评估,收拾烂摊子。”易安分析着,语气冷静下来,“老赵给我们的这辆车是干净的,暂时安全。但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她启动车子,引擎发出疲惫的轰鸣。车子驶出树林,重新开上沿海公路,方向却不是回镇子,而是往北,朝着更偏僻的县道开去。
开了大约半小时,易安将车停在一个路边废弃的修车厂后院。这里显然荒废已久,杂草丛生,锈蚀的零件堆得到处都是。
“休息半天。”易安熄了火,“轮流警戒。你需要恢复。”
余娉确实累极了,没反对。她们把座椅放平,余娉裹紧薄毯,几乎头一沾靠背就陷入了昏睡,呼吸逐渐均匀,但眉头仍微微蹙着,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易安没睡。她强撑着精神,检查了车况,确保油量足够,又把周围环境仔细观察了一遍。然后,她从背包夹层里取出那个加密的微型U盘,连接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幽光,她调出余娉下载的林静研究日志,以及她们自己记录的所有数据,开始整理。
手指在触摸板上移动,牵动了肋骨的伤,她吸了口冷气,动作却没停。文档被分门别类,关键信息被高亮标出:蓝洞科技早期实验数据、陈远的变异进程记录、失踪者的筛选标准和同化曲线、共鸣器的能量图谱、以及……那个古老意识集合体的零碎描述。
林静称之为“归墟之念”,认为它是远古某个高度发达文明(或许并非人类)集体意识的残骸,沉睡在海底,本能地吸引和同化具有相似精神波动的个体,以此修补自身,维持存在。蓝洞科技不是创造了它,而是可悲地唤醒并试图利用它。
易安的目光停留在最后几段日志上,那是林静在疑似出事前不久写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绝望和急迫:
“……远儿的情况在恶化,他正在失去‘陈远’,成为‘它’延伸的触角。我尝试的所有阻断手段都失败了,反向频率发生器始终无法稳定运行……必须摧毁共鸣器核心,那是‘它’与现世锚定的关键。但远儿守着那里……我下不了手……我是个失败的母亲,也是个失败的科学家……”
日志到这里戛然而止。
易安静静地看着这些文字。作为一个母亲,林静失败了;但作为一个首先发现危险并试图阻止的科学家,她留下了关键线索。而自己和余娉,阴差阳错地,完成了她未竟之事——以相当惨烈的方式。
车窗外传来鸟鸣,天色又亮了一些,但依旧阴沉。易安关掉电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她侧头看向熟睡的余娉,发现余娉不知何时蜷缩了起来,薄毯滑落了一角。易安轻轻伸手,把毯子重新拉好,指尖无意间碰到余娉的手背,冰凉。
她收回手,靠在椅背上,也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睡,只是让疲惫的身体暂时放松,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周围一切细微的声响。
大约两小时后,余娉动了动,醒了过来。她眼神还有些惺忪,但看到易安端坐着,立刻清醒了。“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不叫我?”
“没多久。”易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感觉怎么样?”
余娉深吸了几口气,又轻轻咳了两声:“好多了。”她看向易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你一直没睡?”
“眯了一会儿。”易安含糊过去,发动车子,“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得离开这片区域。”
她们从后备箱翻出老赵提前准备的压缩干粮和瓶装水,沉默地吃完。食物粗糙,但能补充体力。
车子再次上路,这次易安选择了更内陆的省道,车速平稳。两人依旧话不多,但气氛不再像刚上岸时那样凝滞。共同经历过生死边缘,有些东西无需言说。
“回省厅?”余娉看着窗外掠过的单调景色,问道。
“不直接回去。”易安看着前方的路,“先去个地方,把一些东西存起来。”
“东西?”
“林静的研究日志,我们的行动记录,还有……”易安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卸掉铃舌的铜铃,和一片小心保存的银灰色鳞片,“这些实物证据。不能带在身上,也不能直接交上去。”
余娉明白了。特勤处内部情况不明,陈远虽可能已“消失”,但他背后的势力、蓝洞科技的残余,甚至特勤处里可能存在的其他支持者,都难以预料。她们手里的东西,既是真相,也可能成为靶子。
“信得过的地方?”余娉问。
“嗯。”易安只应了一声,没多说。
车子开了整整一天,中途只在加油站短暂停留,换了余娉开了一段。暮色四合时,她们驶入邻省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易安熟门熟路地将车开进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停在一栋灰扑扑的单元楼下。
“等我一下。”易安拿着一个准备好的黑色小包裹下了车。
余娉留在车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里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县城居民区,傍晚时分,有老人散步,有孩子玩耍,充满琐碎的烟火气,与她们刚刚经历的深海诡事仿佛两个世界。
大约十分钟后,易安回来了,手里的包裹已经不见。
“可靠?”余娉问。
“一位退休的老前辈,以前专管证物档案,嘴严,人也正。”易安简短解释,“东西放在他家的保险柜里,只有我和他知道密码。”
余娉点点头,没再多问。
重新上路后,易安才仿佛卸下了一点重担,语气也稍微松了些:“现在回厅里。报告……得好好想想怎么写。”
这注定是一份无法完全照实书写的报告。深海古老意识、生物晶体共鸣器、意识同化……这些内容太过超出常规认知。但九个失踪者的案件需要了结,蓝洞科技的非法实验需要揭露,陈远的“失踪”需要解释,那些牺牲的特勤队员(如果还有尸体的话)需要交代。
“如实记录我们能证明的部分,”余娉思忖着说,“技术层面可以侧重蓝洞科技利用未知生物材料和声波技术进行非法人体实验,导致实验体变异和人员失踪。陈远……作为项目前负责人之子,可能深陷其中,在抓捕过程中落海失踪。”
易安看了她一眼,余娉补充道:“至于水下看到的……可以描述为实验造成的集体幻觉,或者蓝洞科技使用的某种神经干扰技术导致的影像。”
“那九个失踪者呢?”
余娉沉默了一下:“在捣毁实验设施过程中,发现九名受害者已无生命体征……遗体在设施崩塌中损毁,未能寻回。”
这个说法很残忍,但可能是对家属最“干净”的交代。比起告诉他们的孩子变成了怪物,或者意识被吞噬,或许“死亡”更能让他们痛苦,但也最终能够开始接受和哀悼。
易安没说话,默认了这个方向。车子在夜色中疾驰,离省城越来越近。城市的灯火在前方逐渐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但她们都知道,有些黑暗已经留在了身后,也留在了心里。
“你的手,”易安忽然说,“伤口注意别感染。回去找老孙再看看。”老孙是厅里信得过的法医,医术好,口风也紧。
“你也是,”余娉看向她一直不太敢用力转动的肩膀,“肋骨最好拍个片子。”
对话平常得像任何一次任务归来后的互相叮嘱。但她们都知道,这次不一样。
车子终于驶入省厅大院时,已是深夜。办公楼里还有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易安停好车,两人在车里又坐了片刻,谁也没先动。
“准备好了吗?”易安问。
余娉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吧。”
夜风拂过,带着城市特有的微暖气息。她们并肩走向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只是结束了又一次普通的出差。
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有些海,一旦潜入过,就再也无法真正回到岸上。而有些真相,注定只能封存在最深的水底,或者,某个退休老前辈家的保险柜里。
但路,还要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