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琉推开档案室地下室那扇沉重的铁门时,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深秋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裹着一股混杂了纸张腐烂、霉菌与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米色针织衫,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才想起出发前同事叮嘱的“多穿点,地下室比外面冷十度”。
这是她借调到市档案馆的第三个月。作为历史学专业毕业的研究生,秦琉原本以为自己会整日与规整的古籍、清晰的文献打交道,却没想到刚熟悉完馆藏目录,就被分配了“整理建国初期地方林业档案”的任务——一份被前辈们戏称为“埋在灰尘里的苦差事”。
地下室的空间比她想象中更大,两排深灰色的铁架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尽头,几乎顶到三米高的天花板。铁架上堆叠的卷宗大多用牛皮纸封装,边角蜷曲发黄,有的甚至因为常年潮湿而黏连在一起,轻轻一碰就簌簌掉灰。秦琉从工具间找来手电筒和橡胶手套,戴上手套的手捏着手电筒,光束在昏暗的空间里扫过,照亮了卷宗封皮上模糊的字迹:“1950-1955,南麓林场,人事档案”“1951,西沟伐木队,作业记录”“1952,北坡林区,物资台账”……
她的任务是按照年份和林场名称,将这些散落在铁架底层的档案分类编号,补充到馆藏系统里。起初的两个小时,秦琉都在机械地搬挪卷宗、擦拭灰尘,指尖被纸张的毛边磨得有些发痒,额角也渗出了细汗。直到她蹲下身,去搬最底层一个半埋在杂物里的木盒时,指尖触到了一本格外厚实的册子。
那是一本硬壳牛皮封面的档案册,比旁边的卷宗厚了将近一倍,封皮上没有印林场名称,只有一行用蓝色钢笔写的字迹,墨水已经褪色成浅灰,勉强能辨认出“1952,北坡”两个词。册子的边缘沾着泥土,像是从某个地方挖出来的,封皮与内页的衔接处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秦琉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按照之前的档案记录,1952年的北坡林场档案应该已经归类到“1950-1955南麓林场系列”里,怎么会单独藏在底层?
她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抱起来,放在旁边的临时工作台上。工作台是拼接的木板,表面坑坑洼洼,积着一层薄灰,秦琉用手套擦了擦,才把册子放稳。手电筒的光束聚焦在封皮上,她试图看清更多细节,就在这时,一张卡片从裂开的缝隙里滑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桌面上,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
那是一张纸质工作证,比现在的身份证略大,外壳是暗红色的塑料皮,已经脆化变形,边缘裂开了细小的纹路。秦琉屏住呼吸,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翻开塑料皮,里面的照片瞬间抓住了她的视线——照片上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五角星徽章,头发乌黑浓密,额前的碎发微微卷曲,对着镜头笑得格外爽朗,露出两颗浅浅的小虎牙。他的眼睛很亮,像是盛着山间的阳光,连照片边缘的磨损都没能遮住那份鲜活。
工作证的信息栏里,“性别”“年龄”“工种”几栏都用钢笔填得工整:“男”“22”“防火道修建员”。可到了最关键的“姓名”栏,却被一团深黑色的墨汁盖住了,墨团边缘晕开,把原本的字迹完全糊住,只在墨团的左上角,露出了一个“方”字的点和横折钩,像是被人刻意涂抹,又没完全涂干净。
“方什么呢?”秦琉轻声嘀咕,指尖轻轻拂过那张照片,纸质已经薄得近乎透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裂开。她把工作证放回档案册里,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蓝色复写纸抄写的林场人员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按部门排列,从“伐木组”“育苗组”到“后勤组”,她逐行逐字地看,却从头到尾都没找到那个“方”姓青年的记录。
再往后翻,是北坡林场1952年的月度工作报告,大多记录着伐木数量、育苗情况、物资申领,内容枯燥且重复。直到翻到11月的报告,才在末尾看到一行用铅笔写的备注,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清:“北坡防火道小组,方某,11月17日失踪,疑为雪崩所致,未找到遗体。后续待查。”
“连个全名都没有?”秦琉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在那个年代,即使是普通工人的档案,也该有完整的姓名、籍贯和家庭关系记录,怎么会用“方某”代替?而且“失踪”“雪崩”这样的关键词,竟然只被一笔带过,连后续的调查记录、家属联络信息都没有——所谓的“后续待查”,后面是空荡的纸页,连半个字的补充都没有。
她抱着档案册,起身走到楼梯口。那里有一张老旧的木桌,档案室的老张正坐在桌前整理报表。老张在档案馆工作了三十年,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里似乎都藏着档案的灰尘,对这些旧档案的来历比谁都清楚。秦琉走过去,把档案册放在桌上,指着那张工作证问:“张师傅,您见过这本档案吗?这里面有个姓方的青年,1952年在北坡林场失踪的,怎么连名字都没记全啊?”
老张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落在档案册的封皮上时,眼神明显顿了一下。他放下手里的钢笔,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拿起档案册翻了两页。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方某”那行字时,停顿了足足三秒,又把档案册合上,推回给秦琉,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这本啊……我记不太清了。那时候北坡林场条件苦,冬天经常发生雪崩、滑坡,失踪的人不止一个,有时候忙起来,档案记录难免不完整。”
“可再忙,也不能连名字都不记吧?”秦琉追问道,“他是防火道修建员,负责的是林区安全,说不定还参与过重要工作,就这么一笔带过,也太潦草了……”
“小秦啊。”老张忽然打断她的话,抬头看她的眼神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告诫。他往四周扫了一眼,确定地下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后,才压低声音说,“有些事,别太较真。这些旧档案放了几十年,好多细节早就说不清了,咱们按规定分类编号就行,没必要刨根问底。再说,”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些过去的事,不提最好。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秦琉愣住了。她没想到老张会这么说。在她眼里,历史的价值就在于真实,哪怕是微小的细节、普通的人物,也不该被轻易忽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活生生的人生。可老张的语气里,却透着一种“刻意回避”的意味,像是在隐瞒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她看着老张低下头,重新拿起钢笔假装整理报表,笔尖在纸上划过,却半天没写出一个字。很明显,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秦琉只好抱起档案册,回到地下室的工作区。手电筒的光束再次落在那张工作证上,青年的笑容依旧爽朗,可秦琉看着那团盖住名字的墨汁,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为什么他的名字会被涂抹?为什么老张说“不提最好”?那个1952年的冬天,北坡林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人的存在变得“不能被提起”?
她把档案册放在工作台上,翻开11月的工作报告,盯着“雪崩”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纸张的纤维很粗,边缘有些扎手,像是在提醒她这段历史的粗糙与沉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地下室的温度更低了,风从通风口钻进来,带着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叹息。
秦琉忽然觉得,这本厚重的档案册里,藏着的不只是一个无名青年的失踪案,或许还有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往事。她深吸一口气,把橡胶手套扯下来,拿出手机,对着那张工作证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青年在昏暗的光线下,笑容依旧清晰。她又打开备忘录,把“1952年11月,北坡林场,方姓青年,防火道修建员,雪崩失踪”这几个关键词一笔一划地记下来。
不管老张说什么,她都想弄清楚:这个连名字都没留下的青年,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来到北坡林场?那场雪崩的背后,还有多少没被记录的细节?她总觉得,一个能在照片里笑得那么明亮的人,他的故事不该就这么被埋在灰尘里,连被人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秦琉把档案册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背包里——她决定明天再把它放回铁架,今晚,她想再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更多被忽略的线索。她关掉手电筒,地下室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走廊尽头的应急灯透出微弱的光。走出地下室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沉重的铁门,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门后藏着的,是一个等待被记住的名字。
秦琉抱着档案册走出地下室时,走廊里的声控灯恰好熄灭,黑暗瞬间裹住她。她摸索着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昏黄的灯光重新亮起,映得档案册封皮上的“1952,北坡”愈发模糊,像极了那个被墨团盖住名字的青年——明明真实存在过,却连一点清晰的痕迹都不肯被留下。
回到办公室,她把档案册轻轻放在桌上,找来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封皮上的灰尘。布面上很快沾了一层灰黑色的污渍,露出牛皮纸原本的深褐色,那行褪色的钢笔字也稍微清晰了些,她凑近看,才发现“北坡”后面其实还有半个模糊的“林”字,只是被灰尘和岁月磨得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1952,北坡林”——大概率是“北坡林场”的简写,可为什么要省略?是当时记录的人图省事,还是另有隐情?
秦琉翻开档案册,再次拿出那张工作证。塑料皮脆得像晒干的树叶,她不敢用力捏,只能用指尖轻轻托着。照片里的青年,工装领口别着的五角星徽章,边角虽然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镀过的金边痕迹——在物资匮乏的1952年,这样的徽章算不上常见,大多是表彰给先进工作者的。难道这个叫“方某”的青年,还是林场的先进?可如果是先进,档案里怎么会连名字都吝于记录?
她把工作证放在台灯下,试图透过光线看清被墨团盖住的名字。灯光穿透薄薄的纸张,墨团的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浅色的印记,像是“影”字右边的“彡”——三笔斜斜的痕迹,在墨色下若隐若现。“方影?”秦琉试着念出这个名字,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听过,又实在想不起来。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同事陈姐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看到秦琉对着一本旧档案出神,笑着问:“又在跟这些‘老古董’较劲呢?这是哪年的档案,瞧你宝贝的。”
秦琉把工作证递过去,指着墨团说:“1952年北坡林场的,这里面有个叫‘方某’的青年,雪崩失踪了,连名字都被涂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陈姐接过工作证,眯着眼睛看了看,眉头忽然皱起来:“这个徽章……我好像在我爷爷的旧箱子里见过。”
“真的?”秦琉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爷爷也在林场工作过?”
“是啊,”陈姐点点头,把工作证还给秦琉,“我爷爷以前是南麓林场的会计,1958年才退休的。他总说以前林场条件苦,冬天经常有人出事,只是……”她顿了顿,语气压低了些,“他从来不肯提1952年的冬天,说那年的事‘不能说’。”
“不能说?”秦琉心里的疑惑更重了,“为什么不能说?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陈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每次我问,爷爷都岔开话题。不过他去年整理旧物的时候,扔了一摞1952年的报纸,我好像看到上面有‘北坡雪崩’的标题,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他烧了。”
秦琉捏着工作证的手指紧了紧——又是1952年,又是“不能说”。看来那年冬天的北坡林场,确实藏着不为人知的事。她把档案册锁进自己的抽屉,对陈姐说:“周末我想去看看你爷爷,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
陈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行,我跟我爷爷说一声。不过你可别直接问1952年的事,他脾气倔,说不定会生气。”
周六上午,秦琉买了些水果,跟着陈姐去了她爷爷家。老人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树干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铁牌,上面刻着“1950年栽”。看到秦琉,老人很热情,拉着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聊起以前林场的事。
秦琉顺着老人的话,聊起伐木、育苗,聊起当年的同事,眼看时机差不多了,才装作不经意地问:“爷爷,您知道1952年北坡林场有个叫‘方影’的青年吗?听说他雪崩失踪了。”
话音刚落,老人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撞在石桌上,茶水洒了一地。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陈姐赶紧打圆场:“爷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呛着了?”
老人摆摆手,盯着秦琉,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你从哪知道‘方影’这个名字的?”
秦琉心里一紧,知道老人肯定认识方影,赶紧拿出手机,调出工作证的照片:“我在档案馆整理旧档案,看到了他的工作证,只是名字被涂了,我猜叫‘方影’。爷爷,您认识他对不对?能不能跟我说说他的事?”
老人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眼眶慢慢红了。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磨得发亮的铜怀表,打开表盖,里面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青年,正是工作证上的方影,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穿碎花裙的姑娘,两人站在老槐树下,笑得格外灿烂。
“这是小影和我妹妹,”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1951年拍的,那时候小影刚到林场,和我妹妹处对象,本来打算1953年结婚的……”
秦琉看着怀表里的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方影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有爱人,有期待,却永远停在了1952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老人缓缓开口,像是在回忆一段尘封的往事,“小影是防火道小组的,知道山脚下的方家村有十几户老人没转移,非要带着地图去报信。我拦着他,说等救援队来,可他说‘老人等不起’。他走的时候,把怀表塞给我,说要是他没回来,就让我把怀表交给我妹妹……”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秦琉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方影的名字会被涂抹,为什么1952年的冬天“不能说”——或许是因为他的牺牲,暴露了当时林场救援的滞后;或许是因为“牺牲”两个字,太沉重,沉重到有人不敢提起。
临走时,老人把怀表递给秦琉:“这表你拿着,小影的事,这么多年没人记得了,你既然找到了他,就别让他再被忘了。”
秦琉接过怀表,表盖冰凉,却仿佛还留着方影的温度。她走出院子,老槐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她低头看着怀表里的照片,轻声说:“方影,我不会让你被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