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把乡下梯田浇得透湿。念念蹲在田埂上,看着新冒的绿芽从石缝里钻出来,根须缠着碎石,像群倔强的小爪子。苏勉提着水壶跟在后面,给幼苗浇水时动作格外轻,怕冲散了根部的浮土——这些是去年从城里带回来的种子,在梯田里扎了根,反倒比城里的苗更壮实。
“王老师说要写篇关于‘种子旅行’的作文,”念念用树枝拨开泥土,露出盘结的根须,“我就写它们怎么从城里跑到山里,还学会了在石头缝里生长。”她忽然发现棵幼苗的根须缠着片旧报纸,是去年贴在素描本上的那张“山脚下的太阳花”,纸角已经泡得发白,却还牢牢跟着根须往土里钻。
苏勉把这幕拍了下来,发给易安看。照片里,嫩绿的幼苗顶着水珠,根须缠着残破的报纸,像在拖着回忆生长。“你看,”她在消息里写,“有些东西就算烂在土里,也能变成养分。”
四月的社区集市上,念念摆了个“种子交换角”。木桌上铺着块向日葵图案的桌布,摆着十几个小布包,每个包里都装着不同的种子,标签上写着“梯田来的勇士”“302床爷爷的遗产”“暴雨后重生的籽”。
有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捏着颗皱巴巴的种子来换:“这是我在爷爷坟前捡的,不知道能不能种。”念念把它放进“特别种子”罐里:“只要埋进土里,就有希望。”她给男孩装了把梯田来的籽,“这些能在石头缝里长,你试试。”
易安和余娉来帮忙时,正赶上社区主任来拍照。“市里要评‘最美社区’,”主任举着相机说,“你们这交换角是活招牌,种子带着故事跑,比什么宣传都管用。”念念听见了,立刻把“特别种子”罐举起来:“要拍这个!这里面都是大家的念想。”
小满那天,苏勉进修结业了。她捧着结业证书回社区时,念念正在花田边给“彩虹卫兵”刷新漆。去年的彩色秆子已经蛀空了,她换了批新的向日葵秆,刷成了渐变色,从金黄到浅紫,像把天空的颜色披在了身上。
“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苏勉把证书递过去,封面上印着她的照片,胸前别着那支向日葵钢笔。念念把证书挂在最高的秆子上,刚好在“爷爷的向日葵”旁边:“这样它就能天天看着花田长大。”
傍晚的风带着花粉的甜香,吹动整书的边角,发出沙沙的响。张阿姨坐在藤椅上,用拐杖敲了敲新刷的秆子:“这颜色好,像把日子过成了彩虹。”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今年新收的籽,“给城里的老姐妹寄点,让她们也沾沾光。”
暑假里,乡下的梯田迎来了第一批游客。是社区组织的亲子活动,二十多个孩子跟着念念去看“会爬山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盘沿着梯田层层叠叠,像几级通往云端的金色台阶,风吹过时,花浪从山顶滚到山脚,哗哗作响。
“它们为什么长得这么直?”有个小女孩扯着念念的衣角问。念念指着石缝里的根须:“因为要使劲往土里钻,才能顶住山风。”她蹲下来,让孩子们摸那些缠着碎石的根:“你看,它们把石头都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困难长大。”
下山时,每个孩子都带了把梯田的土。念念说:“把这土混在花盆里,种子就知道要勇敢。”苏勉看着孩子们小心翼翼捧着土的样子,忽然对易安说:“以前总怕念念记恨过去,现在才明白,让她带着回忆生长,比刻意忘记更有力量。”
秋收后的梯田,晒满了收割的向日葵盘。村民们把花盘摆在石头上,金黄的籽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铺了层碎金子。念念和孩子们比赛剥籽,谁剥得快,谁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最大的花盘上。
李浩剥得最快,他把名字刻在花盘边缘,旁边还刻了个机器人:“要让向日葵和机器人做朋友。”朵朵刻了只兔子,说“要陪念念的兔子玩偶”。念念刻了行小字:“根须下的年轮,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苏勉把这个花盘带回了城里,挂在客厅的墙上。花盘渐渐风干,籽粒脱落的地方露出细密的纹路,像圈神秘的年轮,记录着从城里到乡下的旅程,记录着风雨与阳光,记录着那些被种子串联起来的思念。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念念在院子里堆了个向日葵形状的雪人。雪人戴着用葵花秆做的帽子,胸前别着颗最大的葵花籽,像枚勋章。她给雪人围上苏勉的红围巾,说:“这样它就不会冷了。”
易安和余娉来送新画的年画,画上是片向日葵田,田里的每个花盘都长着不同的笑脸,有老人的,有孩子的,有机器人的,有兔子的。“这是‘全家福花田’,”余娉指着画说,“把所有念想都种进去了。”
苏勉端出刚煮好的葵花籽粥,香气混着雪的清冽,在屋里漫开。张阿姨喝着粥,忽然说:“明年开春,咱们在社区门口种排向日葵吧,从巷口一直种到活动中心,像条金色的路。”
念念立刻举手:“我来当队长!我知道怎么让它们在石板缝里扎根。”她扒着窗户看外面的雪人,忽然笑了:“你们看,雪人的影子像不像棵大向日葵?”
大家凑到窗边,果然,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圆脑袋,长杆子,像棵站在雪地里的向日葵,正朝着屋里的光微微倾斜。风卷着雪花掠过屋顶,发出呜呜的响,像在哼一首关于等待的歌。
易安看着那道影子,忽然想起最初那幅全黑的画,想起雪地里的种子,想起梯田上的花浪。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深夜里忍不住的泪,原来都在悄悄发芽,长成了根须下的年轮,让如今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踏实。
苏勉给每个人的碗里又添了勺粥:“快喝,暖和。”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像株经历了四季的向日葵,把所有的故事都藏进年轮,却依然朝着光的方向,结出饱满的籽。
窗外的雪人静静站着,胸前的葵花籽在雪光里闪着微光,像颗跳动的心脏,在等待着明年春天,和更多的种子一起,在新的年轮里,长出更灿烂的花。
正月十五的灯笼还没摘下,念念就开始在社区门口翻土了。冻土被阳光晒得松脆,一铲子下去能听见冰碴碎裂的轻响。她戴着手套,呼出来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像给土地呵着暖。
“太早啦,”张阿姨拄着拐杖来送热水,看着她冻红的鼻尖直笑,“种子还在睡觉呢。”念念捧着保温杯,把热水往手上浇,哈着气说:“得让土先醒透,不然种子会嫌床硬。”
苏勉下班回来时,手里拎着袋腐熟的羊粪,是乡下亲戚捎来的。“这是最好的肥料,”她蹲下来帮念念翻土,手套很快沾了层黑泥,“去年梯田的向日葵吃了这个,秆子粗得能当拐杖。”
路过的邻居都停下来搭把手。卖早点的李叔搬来闲置的木板,铺在翻好的土地边缘当护栏;开杂货店的王婶拿来包新的菜种,说“混着向日葵种,能少长虫子”;连最不爱出门的赵奶奶,都颤巍巍地送来个旧洒水壶,壶身上的搪瓷掉了块,却擦得锃亮。
惊蛰那天,社区门口的土地上终于播下了种子。念念带着十几个孩子,用小铲子挖出一排排浅坑,每个坑里放三粒籽,再用手轻轻盖上土,动作轻得像在放熟睡的婴儿。
“这是‘邻居籽’,”她给孩子们分种子,“要大家一起种,才能长得亲。”李浩负责插牌子,每个牌子上都写着“张奶奶的希望”“李叔的早点香”“王婶的菜苗伴”,歪歪扭扭的字迹被春风吹得微微颤动。
苏勉站在旁边拍照,镜头里,孩子们的小手在土里翻动,像群在播撒阳光的小田鼠。她把照片发到社区群里,配文:“今年的向日葵,长着整个社区的味道。”
清明前后,社区门口冒出了片嫩绿色的芽。有的顶着豆瓣似的子叶,有的刚挣破种皮,露出点鹅黄的尖,像给灰色的街道镶了道绿边。路过的人都绕着走,怕踩坏了幼苗,连调皮的小狗都被主人拽着绳,远远望着不敢靠近。
有天早上,念念发现最靠边的几棵苗被踩倒了,土上留着模糊的脚印。她蹲在那里抹眼泪,李浩和朵朵跑回家拿来竹片,小心翼翼地给歪倒的苗做支架。“它们会好起来的,”李浩把竹片插得笔直,“就像上次暴雨后的向日葵。”
苏勉来的时候,看见孩子们正给受伤的苗系红绳,像在挂护身符。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找来块木板,在上面写了行字:“它们在长大,像我们的日子。”木板立在苗田边,风吹过时,红绳和木板一起轻轻摇晃,像在互相安慰。
小满那天,社区门口的向日葵开了第一朵花。花盘不大,却开得格外精神,花瓣朝着街心的方向,像在给来往的行人微笑。念念把那块“它们在长大”的木板挪到花前,刚好能挡住过往的自行车。
有个送外卖的小哥停下车,对着花盘拍了张照:“给我妈看看,城里的花也能长在路边。”卖菜的阿姨路过,往花根边撒了把洗菜水:“多喝点,长得再高点。”连平时严肃的交警叔叔,都特意绕过来,对着花盘笑了笑。
易安和余娉来的时候,正赶上社区给花田办“开园礼”。没有仪式,只是大家凑在一起,分享各家做的葵花籽点心。张阿姨的瓜子糖、李叔的葵花籽饼、王婶的炒货,摆了满满一桌子,香气混着花香,在街心漫开。
“你看这花,”余娉指着朝着不同方向的花盘,“有的朝东,有的朝西,不像院子里的都对着太阳。”念念啃着瓜子糖,含糊地说:“它们要看着大家呀,李叔的早点摊在东边,王婶的店在西边,都得照顾到。”
盛夏的暴雨来得猛,社区门口的向日葵却没倒。它们的根在石板缝里扎得深,秆子被过往的行人摸得光滑,像群站惯了街的老熟人。有朵花盘被风吹得贴在电线上,苏勉找来梯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扶直,用绳子捆在电线杆上:“再坚持坚持,籽快熟了。”
那天晚上,302床爷爷的儿子来了。他捧着个相框,里面是老人的照片,站在去年的向日葵田边,笑得露出假牙。“我妈说,得让我爸来看看新花,”他把相框放在花前,“她说这花比坟头的草热闹,爸肯定喜欢。”
念念给相框系了根黄丝带,让它在花盘间轻轻摇晃。“爷爷看得见,”她对叔叔说,“花盘转的时候,就是他在点头呢。”男人没说话,只是蹲下来,给花根浇了杯水,指尖碰着花瓣时,轻轻抖了一下。
秋收时,社区门口的向日葵籽熟了。这次不用孩子们动手,街坊邻居们自发地来帮忙,有的剪花盘,有的脱籽,有的炒瓜子,像在办场热闹的丰收宴。
念念把新收的籽分成许多小袋,每袋里都放张卡片,写着“这颗长在李叔早点摊旁,带着油条香”“这颗靠着王婶的菜摊,有黄瓜味”。她给送外卖的小哥留了袋:“给阿姨带去,这是路边长的籽,能种在老家的院子里。”
苏勉拿着袋子,走到那棵曾被踩伤的向日葵旁。它的秆子上留着道歪歪扭扭的疤,却结出了最饱满的花瓣。她把籽撒在根边:“明年接着长,这里的日子还等着你们看着呢。”
初冬的风卷着落叶,社区门口的向日葵秆被剪下来,扎成捆靠在墙边,等着明年当新的“彩虹卫兵”。念念和孩子们在空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向日葵,用彩色粉笔涂满花瓣,花心写着“明年见”。
张阿姨的藤椅搬到了花田边,她每天都来坐会儿,看着光秃秃的土地,像在和藏在土里的种子聊天。“它们在睡觉呢,”她对路过的念念说,“等开春醒了,又能长出新故事。”
易安和余娉来送冬衣时,看见苏勉正在给花田盖稻草。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棵站在土里的向日葵。“明年要种更多品种,”苏勉拍着手上的草屑,“有重瓣的,有彩色的,让整条街都变成花的家。”
风穿过空荡荡的花田,带着泥土的腥气,像是种子在地下发出的呼吸。念念忽然指着天边喊:“你们看,晚霞像花盘!”橘红色的云霞铺满天空,边缘镶着金光,真的像朵巨大的向日葵,正对着人间微笑。
她们知道,不管冬天有多冷,只要根还在土里,故事就不会结束。就像这些长在路边的向日葵,见过早高峰的匆忙,听过晚归人的叹息,却依然把籽撒向风里,让每个路过的人都知道——生活或许粗糙,却总有光在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