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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

阮沉舟是被冻醒的。她蜷缩在被子里,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指尖触到的被角带着冰碴似的凉意。里间的暖气早就坏了,陆砚前几天说要找人来修,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感耽搁了——他发了三天高烧,此刻大概还在隔壁房间睡得沉。

她披衣起身,踩着冻得发硬的地板走到窗边。胡同里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上积着薄薄一层雪,像撒了把碎盐。对面的屋顶也白了,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冒着淡青色的烟,在冷空气中很快散成虚无。

工作台上传来细微的响动。阮沉舟走出去,看见陆爷爷正坐在放大镜前,手里捏着个拆开的闹钟机芯,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老人的手指关节肿得厉害,天冷的时候更甚,此刻正费力地想把一个小齿轮塞进轴里,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爷爷,我来吧。”阮沉舟走过去,轻声说。

陆爷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醒了?正好,这小玩意儿跟我较劲呢。”他把机芯推到她面前,“昨天那个顾客急着要,说是给孙子上学用的。”

阮沉舟坐下,戴上陆砚给她的毛线手套——手套确实暖和,只是针脚歪得厉害,拇指总往食指的位置跑。她捏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金属零件在低温里泛着冷光,她的指尖却因为紧张微微发热。

“咔嗒”一声轻响,齿轮稳稳地卡进了轴里。

陆爷爷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好姑娘,比小砚那小子手巧。”

阮沉舟低头笑了笑,正想把机芯装回去,忽然听见门帘响动。陆砚披着件厚外套走了出来,头发睡得有些凌乱,脸色还有点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目光扫过工作台,落在阮沉舟手上,“手套戴着还行?”

“嗯,暖和。”她下意识地把手指蜷了蜷,遮住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

“那就好。”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冽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雪的清冽。“雪下得不小,今天估计没什么客人。”他转过身,看着阮沉舟,“你要是冷,就回屋再睡会儿,我看店就行。”

“不用,我不困。”阮沉舟摇摇头,把装好的闹钟上了弦。清脆的滴答声在安静的铺子里响起,像一串跳跃的音符。

陆砚没再说话,走到爷爷身边坐下,拿起一个怀表翻看。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眼底的情绪。阮沉舟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忽然想起他发烧的那几天。

他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惦记着铺子里的事,半夜撑着起来给一个古董钟上弦——那是个英国产的老座钟,每天凌晨三点必须准时上弦,不然就会停摆。阮沉舟发现的时候,他正扶着柜台往下滑,额头烫得吓人。

她把他架回房间,用湿毛巾给他擦额头,喂他喝退烧药。他烧得不清醒,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太轻,她没听清,只觉得他的手烫得惊人,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像个害怕迷路的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离他那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混合着退烧药的苦涩气息;能看到他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却又不敢动,只能任由他攥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松开手,沉沉睡去。

“在想什么?”陆砚的声音忽然响起,把她从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没、没什么。”阮沉舟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工具,“我去烧点水。”

她转身走向角落里的煤气灶,心脏还在砰砰直跳。煤气灶是老式的,旋钮早就锈了,每次点火都得跟它较劲。她拧了几下没反应,正想找扳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陆砚走了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烫,大概是还没完全退烧,隔着毛线手套都能感觉到温度。“这样拧。”他的手指带着她的手,轻轻往上一提,再用力一拧。

“噗”的一声,蓝色的火苗蹿了起来,映亮了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带着温热的气息,她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谢、谢谢。”她猛地抽回手,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煤气管,发出“哐当”一声响。

陆砚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没戳破她的窘迫,只是转身回了工作台:“水开了叫我。”

阮沉舟看着他的背影,手心里全是汗。她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总是对着他慌神。以前在汽修厂,她能面不改色地拆完一台发动机,现在却连个煤气灶都对付不了,还总被他一个眼神弄得手足无措。

水烧开的时候,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下来,给屋顶的积雪镀上了一层金辉。陆爷爷回房休息了,铺子里只剩下她和陆砚。他坐在柜台后面看书,阳光落在他的书页上,字迹被照得有些透明。

阮沉舟泡了两杯热茶,端了一杯过去。杯子刚放在柜台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响。

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冲了进来,头发上还沾着雪粒,看到陆砚就嚷嚷:“陆砚!你可算好了!我妈让我来拿上次放这儿修的表,说是要去参加老同学聚会。”

女孩的声音很亮,像碎冰撞击在一起,打破了铺子里的宁静。阮沉舟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另一杯没送出去的茶。

陆砚合上书,抬头看着女孩,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柔和:“晓晓?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

“这不是怕耽误我妈事儿嘛。”女孩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阮沉舟身上,带着好奇,“这位是?”

“她叫阮沉舟,新来帮忙的。”陆砚介绍道,又转向阮沉舟,“这是林晓,邻居家的妹妹。”

林晓冲阮沉舟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好呀,我经常来这儿玩,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我刚来没多久。”阮沉舟有些局促地说。

“哦,这样啊。”林晓没再多问,转身对着陆砚撒娇,“表修好了吗?我妈昨天念叨了一晚上呢。”

“好了,在里面。”陆砚起身掀开帘子,很快拿着一个精致的女士腕表走了出来。表链是玫瑰金的,表盘上镶着碎钻,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林晓接过表,开心地晃了晃陆砚的胳膊:“就知道你最靠谱!对了,晚上我妈做了饺子,让你过去吃,说给你补补身子。”

陆砚犹豫了一下,看了阮沉舟一眼:“我就不去了吧,店里还有事。”

“哎呀,有什么事啊,大冷天的能有什么客人?”林晓拉着他的袖子不放,“就这么定了,晚上六点,我来叫你!”说完,她冲阮沉舟挥了挥手,像只快乐的小鸟似的跑了出去。

铺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钟表的滴答声。阮沉舟把手里的茶放在了角落里的桌子上,茶水已经凉了大半。

“她……经常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嗯,从小一起长大的,跟妹妹一样。”陆砚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阮沉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走回工作台。她拿起那个刚修好的闹钟,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林晓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她穿着鲜艳的红羽绒服,笑起来露出小虎牙,像冬日里的小太阳,和这个铺子里的安静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和陆砚那么相配。

她想起林晓拉着陆砚胳膊的样子,那么自然,那么亲密,像他们之间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上带着洗不掉的机油渍,像个误入精致花园的流浪猫,显得笨拙又多余。

下午的时候,陆爷爷醒了,坐在摇椅上晒太阳,忽然叹了口气:“晓晓这孩子,是个好姑娘啊。”

阮沉舟正在给一个怀表换发条,听到这话,手指顿了一下,镊子差点掉在地上。

陆爷爷没看她,继续说:“她跟小砚从小就亲,她爸妈早就把小砚当半个儿子看了。要不是……唉,不说了。”

阮沉舟没敢问“要不是”什么,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她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里的怀表,可那些细小的零件在她眼里变得模糊不清,怎么也装不回去。

陆砚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走过来拿起怀表看了看:“卡住了?”

她点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他没说话,接过怀表,用镊子轻轻拨了一下。“咔嗒”一声,卡住的齿轮松动了。“有时候太紧反而不行,得松一点。”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怀表,又像是在说别的。

阮沉舟看着他灵活的手指,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想起自己修汽车的时候,遇到卡住的零件,总是用力敲一敲,敲不动就换个新的。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是需要轻轻拨动的,就像人心。

傍晚六点,林晓准时来了。她换了件米白色的毛衣,化了淡妆,看起来更漂亮了。“陆砚,走啦!”她笑着喊道,目光掠过阮沉舟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陆砚看了看阮沉舟:“我们锁门了,你早点休息。”

“嗯。”她低下头,假装没看见他眼里的犹豫。

他们走了之后,铺子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阮沉舟关了灯,坐在黑暗里,听着满屋子的滴答声。那些声音以前觉得很安心,此刻却像在嘲笑她的孤单。

她走到窗边,看着陆砚和林晓并肩走在雪地里的背影。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林晓不知道说了什么,陆砚笑了起来,那笑容在雪光里格外耀眼。

阮沉舟忽然觉得很冷,从骨头缝里往外透着寒气。她裹紧了外套,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她想起自己的工具箱还放在角落里,想起汽修厂油腻的车间,想起那些被她敲坏的零件。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精致世界。

她回到房间,翻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仅剩的几百块钱。她想,或许明天就该离开了。像她这样的人,就该像辆破车一样,在没人的角落里慢慢生锈,不该贪恋这里的温暖,更不该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再等等,等那个座钟修好了再走,等学会怎么拆那个最复杂的机芯再走,等……等陆砚回来再说。

夜越来越深,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落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阮沉舟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陆砚还没回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他,还是在等一个离开的理由。

床头的老座钟敲了十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阮沉舟忽然想起陆砚说过的话,修表和修汽车一样,都是跟时间打交道,只是一个快,一个慢。

或许,她和他的区别,就在这里。他习惯了等待时间,而她,早就被时间推着往前跑,停不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陆砚回来了,脚步有些虚浮,大概是喝了点酒。他没开灯,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推开了她的房门。

阮沉舟赶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的脚步声停在床边,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饺子的香味。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拉了拉她的被子,把被角掖好。

“傻子,冷不知道盖好被子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阮沉舟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忽然感觉到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像在试探什么。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在固执地响着。阮沉舟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泪流了一脸。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像个卡住的齿轮,动不了,也退不回去,只能任由时间在身边一点点流逝,发出钝重的声响。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阮沉舟裹紧被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一定要做出决定。无论是留下,还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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