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走出办公室时，清晨的阳光正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厅长的命令，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构成一幅他无法理解的图画。
手里握着能把田晓明一击毙命的东西，却要把它锁进保险柜。
然后，费尽周折，去挑动一个和此事毫不相干的、京州的、侯亮平派系的小检察官？
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他想不通，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想通，只需要执行。
这是他作为祁同伟的“狗”的第一准则。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拨通“壁虎”的电话。
“程队，这么早？”壁虎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混。
“帮我找几个人。”程度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
“汉东大学，一个叫王雪的失踪女生的家人。我要他们所有的资料，家庭住址，联系方式，社会关系。半天之内，办到。”
“王雪？”壁虎愣了一下，“程队，这案子不是说……定性为离家出走了吗？”
“不该你问的，别问。”
“明白！明白！我马上去办！”壁虎的声音立刻清醒，“您放心，中午之前，保证给您弄得妥妥的。”
挂了电话，程度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
他开始尝试着去理解祁同伟的意图。
田晓明的背后，是他的父亲，省纪委书记田国富。
如果省公安厅直接用这些黑料去办田晓明，必然会和田国富发生正面冲突。
这在政治上，是下下策，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祁同伟不想亲自下场肉搏。
他想找一把刀。
一把锋利，干净，而且砍出去之后，血不会溅到自己身上的刀。
周华华，就是那把刀？
一个检察官，隶属检察院系统，理论上不受公安厅辖制。她又是侯亮平的人。
侯亮平是最高检派下来的，背后代表着中枢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他和李达康的秘书帮，和田国富的纪委系，都隐隐对立。
让侯亮平的兵，去砍田国富的儿子……
程度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这已经不是借刀杀人了，这是驱虎吞狼！
一旦周华华介入，案子就从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上升到了检察院和纪委两个系统之间的角力。
祁同伟和他的公安厅，就可以彻底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无论最后是周华华赢了，扳倒了田晓明，还是田国富赢了，压下了周华华。
对于祁同伟来说，都是赢。
前者，他除掉了心腹大患。后者，他让侯亮平一派在汉东栽了个大跟头，颜面尽失。
好一招一石二鸟！
想通了这一层，程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跟了厅长这么多年，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他的手段，但每一次，祁同伟的布局，都能超出他想象的极限。
这个人，心里到底藏着多少沟壑？
……
与此同时，京州市人民检察院。
反贪局办公室里，一个女人正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
她叫周华华，二十七八岁，腰背挺得笔直，坐姿标准得像是在参加一场永不结束的阅兵。
“华华，你又熬了一宿？”反贪局副局长陈海端着一杯热水道，“铁打的人也得歇歇，这个案子线索都断了，别把自己逼太紧。”
陈海是她的前辈，也是她的老上司。
周华华用指节用力按了按眉心，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陈局，我不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眼皮子底下溜了，我不信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她的声音清脆且坚定，
“侯局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给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她口中的“侯局”，自然就是侯亮平。
陈海还想说什么，周华华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是门口门卫打来的，语气有点急。
“周检，门口有两位老人，指名道姓要找您。说是……他们女儿失踪了，警察不管，想请您帮帮忙。”
“失踪案？”周华华蹙起眉头，“这不归我们检察院管，让他们去公安局报案。”
“我们说了，可他们不肯走啊！”门卫的声音更无奈了，
“俩老人，看着有六十了，就跟石墩子一样跪在门口，风吹着也不动，谁劝都没用。说只信您，说您是……是汉东的包青天。”
包青天？
周华华放下手里的卷宗，决定下去看看。
检察院大门口，寒风萧瑟。
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正笔直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男人的嘴唇冻得发紫，女人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他们面前，放着一张A4纸打印的女孩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正灿烂。
正是王雪。
“你们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周华华快步走上前，想要扶起他们。
“检察官同志！您就是周检察官吧！”王雪的父亲抬起头，那是一张被生活和绝望反复碾压过的脸，“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吧！求求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朝地上磕头，额头沾上了灰尘和泥印。
“我们女儿失踪快一个月了，去报案，他们就说是离家出走，根本不给立案！”王雪的母亲抓着周华华的裤腿，泣不成声，
“我们打听到，您是好官，是专门惩治坏人的大官！求您给我们做主啊！”
周围已经围了一些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你们先进来，到我办公室慢慢说。”周华华知道，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和闻讯赶来的陈海一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对情绪激动、身体僵硬的老夫妇搀扶进了办公室。
听完老夫妇断断续续的哭诉，周华华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王雪，汉东大学大三学生，品学兼优，一个月前忽然失联。
家人报警，吕州警方以证据不足为由，只做了失踪登记，迟迟不予立案。
老夫妇俩走投无路，在吕州求告无门。
就在昨天，一个“好心”的同乡告诉他们，京州检察院有个叫周华华的检察官，铁面无私，专门办大案，让他们来试试。
“他们一定是官官相护！”王雪的父亲激动地拍着桌子，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我女儿失踪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她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说，王雪被一个叫田晓明的老板看上了！那个老板在吕州一手遮天！警察根本不敢查他！”
“田晓明？”
听到这个名字，陈海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看向周华华，用眼神示意她慎重。
这个名字，他们隐约听说过，似乎和省里某个大领导有关系。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周华华的语气严肃起来。
“千真万确！我们用命担保！”
周华华沉默了。
她知道，这案子一旦接手，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踪案了。
背后牵扯的，可能是她无法想象的巨大阻力。
但看着眼前这对老夫妇绝望的脸，看着那张被紧紧攥在手里的女孩照片。
她没有说那些“身为检察官的职责”之类的套话，而是直接站起身，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陈局，”周华华的语气不容置疑，“麻烦你，现在就以京州市检察院的名义，向吕州市检察院发函，要求调阅王雪失踪案的全部卷宗。”
“华华，你想清楚了？”陈海的表情凝重，“这水，可能很深。”
“水深，也得有人蹚。”周华华撂下电话，转身对那对已经呆住的老夫妇说，“你们先回去等消息，这个案子，我接了。”
陈海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骨子里却比谁都硬的后辈，许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又点了点头。
“好！我陪你一起查！”
他伸出手，和周华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办公室窗外，一辆黑色的轿车里，有人正用长焦镜头，将这一幕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照片，很快被发到了祁同伟的手机上。
祁同伟放大了照片，屏幕上，并非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而是周华华的侧脸。
她的下颌线绷得很紧，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却有一股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罢休的劲儿。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删掉了照片。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轻地说一句。
“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