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不再有任何迟疑。
他拿起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调查令,折叠起来,放进自己的内侧口袋。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田国富一眼。
“我需要一个临时指挥部,不经过省院的系统。”
他的要求简短,不带任何情绪。
田国富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从书案上拿起一部黑色的保密电话,拨出一个短号。
“小张,配合侯亮平同志,他需要的一切资源,都满足他。”
放下电话,田国富重新坐回沙发。
“亮平同志,记住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记住你胸中的这股火。”
“不要让它熄灭,也不要让它烧错了方向。”
侯亮平没有回应。
他转身,迈开大步,走出这间让他感到窒息的办公室。
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比来时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身后,田国富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半个小时后。
京州市光明区,天穹项目临时指挥部。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一张巨大的规划图铺满整个会议桌。
孙连城夹着烟,指着图上的一片密集区域,正跟几个区里的干部讨论。
“这几栋楼的拆迁户,安置方案必须再细化。”
“不能简单地用货币补偿一刀切,很多人住了几十年,有故土情结,要考虑到他们的实际需求,优先提供就近的回迁房源。”
他旁边,程度正拿着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要点。
“孙区长,我刚跟建设局那边通过气,他们预留的回迁房指标,在城南和城西两个地块。城南的配套更成熟,但离原址远。城西的还在建,但距离近。我建议,把选择权交给拆迁户自己,我们把两个方案的优劣都讲清楚。”
孙连城点点头。
“这个办法好。我们是为人民服务,不是给人民添堵。就这么办,你马上跟街道办对接,明天就组织几场居民说明会,我亲自去。”
“好。”
两人配合默契,三言两语就敲定了一个棘手的方案。
周围的干部们看着,心里都有些感慨。
谁能想到,一个公安厅的处长,跟一个区长,能在拆迁这种具体事务上,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在会议气氛正好,所有人都在埋头研究图纸时——
“砰!”
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抬头看向门口。
侯亮平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四名穿着检察院制服的法警。
他身上带着一股从深夜寒风里闯进来的煞气。
屋子里缭绕的烟雾,瞬间被这股闯入的气流搅乱。
孙连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把手里的烟摁进烟灰缸,站起身,挡在了程度和侯亮平之间。
“侯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带着被打扰工作的不快。
“我们区里正在开会,研究天穹项目的拆迁安置工作。你这么闯进来,不合适吧?”
侯亮平根本不看他,径直走到会议桌前。
他将那份调查令从口袋里拿出,“啪”的一声,拍在铺满图纸的桌面上。
那枚鲜红的印章,在白色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目。
“省检察院办案,请无关人员回避。”
他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会议室里,顷刻间鸦雀无声。
那几个区里的干部,看看侯亮平,又看看孙连城,一时间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孙连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虽然只是一个区长,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
省检察院办案,他懂。
可就算是办案,也要讲究程序。
哪有直接踹门闯进区政府项目指挥部的道理?
这不叫办案,这叫示威。
“侯局长,就算省检察院办案,也得有个说法吧?程度同志是我们天穹项目指挥部的重要成员,负责维稳和协调工作。你这不明不白地就要带人走,项目出了问题,谁负责?”
孙连城的话说得很重。
他不是在为程度辩护,他是在维护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规矩。
侯亮平终于把视线转向他,那是一种看死物的冷漠。
“负责人?我就是负责人。”
“孙连城同志,我提醒你,妨碍司法公正,是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说完,他不再理会孙连城,对身后的法警一挥手。
“带走!”
两名法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直接架住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度。
程度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挣扎。
他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然后抬起头,看向侯亮平。
“侯局长,我能问一句,我犯了什么事吗?”
他的镇定,和侯亮平外露的怒火,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侯亮平被他这个态度刺激到了。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伪装。
“犯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侯亮平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程度的脸上。
“跟我们走一趟,把你替某些人干的那些脏事,知道的那些秘密,全都交代清楚!”
程度没有再问。
他只是转过头,看向满脸焦急和愤怒的孙连城。
“孙区长,这里的工作,先拜托你了。”
“拆迁户的安置,不能因为我耽搁了。”
孙连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度被两个法警架着,从自己身边走过,被带出了会议室。
那扇被踹开的门,还敞着。
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规划图纸哗哗作响。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剩下的几个干部,大气都不敢出。
孙连城僵在原地,许久,他才缓缓弯下腰,捡起那张被侯亮平拍在桌上,又滑落在地的调查令。
看着上面“程度”两个字,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汉东的天,真的要彻底变了。
黑色的检察院轿车,停在指挥部大楼下。
程度被押着,塞进了后座。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
程度没有看身边一左一右坐着的法警。
他透过车窗,望向远处。
在城市的夜色中,省公安厅大楼顶上那枚闪烁着红蓝光芒的徽章,在某个瞬间,清晰地映入他的视线。
那枚徽章,他看了十几年。
从一个普通的科员,到今天的位置,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荣辱,都和那栋大楼,和那栋大楼里的人,紧紧地绑在一起。
这张网,终于撒下来了。
可这张网,不是为他撒的。
他只是被扔进池塘里,用来惊动那些真正大鱼的鱼饵。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
反而,那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