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认知,比祁同伟深夜造访市委大楼这件事本身,更让侯亮平感到荒谬和不安。
那个把Gdp当成信仰,把强硬写在脸上的市委书记,怎么会崩溃?
“程序错了。”
“冤枉了好人。”
“你以为在扫除黑暗的人,他自己身上……就一定干净吗?”
这些话,敲击着侯亮平的神经。
李达康在暗示谁?
在汉东,谁在主导扫除黑暗?
谁有权力定义“好人”与“坏人”?
答案只有一个。
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名字。
田国富。
省纪委书记,沙瑞金书记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汉东反腐斗争的一面旗帜。
如果李达康暗示的是他,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汉东这轰轰烈烈的反腐,从根子上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强烈的职业本能驱使着他,必须查个究竟。
但他不能惊动省检察院的任何人。
李达康选择把话透露给他,而不是别人,看中的就是他“来自上面”的身份,和他与汉东各方势力没有牵扯的背景。
他如果动用省院的力量,风声一起,什么都查不到了。
侯亮平走到一个避风的角落,拨通一个京城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谁啊?”对面传来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
“老周,是我,亮平。”
“侯大局长?你这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帮我个忙,急事。”侯亮平压低音量,“我要一份案卷的全部资料,加密传给我。汉东市前市行长,欧阳青的案子。”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亮平,那案子不是早就定性了吗?人都……你查这个干什么?”
“别问了,我有我的理由。这事必须保密,不能通过任何汉东的渠道。”
“……行吧。你侯大局长开口,我还能说什么。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侯亮平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即将揭开的,可能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汉东官场的潘多拉魔盒。
黑色的奥迪车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将城市的霓虹甩在身后。
车厢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
程度坐在副驾驶座上,后背挺得笔直,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上的裤子。
他不敢回头去看后座的祁同伟。
刚刚在李达康办公室门口,他虽然没有进去,但那扇门关上后,里面隐约传出的那一声压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咆哮,让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他不知道自己的厅长跟李达康说了什么。
但他能猜到,那一定比直接用刀子捅进去,还要残忍百倍。
先是高育良,然后是李达康。
汉东政坛斗了一辈子的两个巨人,在短短一天之内,都被祁同伟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击溃精神防线。
这个人,正在下一盘足以让天地震动的棋。
而自己,只是棋盘边一个负责递子的童子,连窥探全局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感觉让他恐惧,又让他生出一种病态的兴奋。
“程度。”
后座传来祁同伟平静的声音。
“在,厅长!”程度的身体绷紧。
祁同伟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
“找个可靠的渠道,把一个消息散出去。”
程度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敢漏。
“就说,之前搅动天穹项目的那股南方资本,能量极大,其背后,与省里某位纪律战线的领导,过从甚密。”
“嗡”的一声。
程度的脑袋里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弹。
纪律战线的领导?
在汉东,省一级能被称为“纪律战线领导”的,还能有谁?
这……这是要把矛头直指田国富!
程度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
如果说之前对付高育良和李达康,还只是派系斗争的延续,那么现在,主动去碰田国富,那就是在挑战沙瑞金书记的权威!
这是在自杀!
祁同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程度的惊骇,继续用那种不带波澜的语调补充。
“再加一句。”
“这股资本,在赵立春倒台后,曾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协助’处理过赵家的部分海外资产。”
“其中,有不少,至今下落不明。”
话音落下,车厢里陷入死寂。
程度的呼吸都停滞。
这两句话,每一句都扎在最要命的地方。
第一句,是把“南方资本”这盆脏水,引向田国富。
第二句,更狠。直接暗示田国富与这股资本合谋,侵吞了赵家的黑钱。
这是诛心之论!
不需要证据,只要这个谣言散播出去,在沙瑞金的心里埋下一根刺,就足够了。
在现在这个赵家刚刚倒台,各方势力都在观望的敏感时期,任何与“赵家资产”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放在显微镜下审视。
“厅长……这……”程度的声音干涩,“这会不会太……太冒险了?”
祁同伟终于回过头,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看不真切。
“棋盘上,不动子,就是死子。”
“既然要下,就要下得让所有人都跟着动起来。”
“去办吧。”
省委书记办公室。
沙瑞金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白天的烦躁感,到了深夜,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浓重。
祁同伟离开后,他立刻让老田,田国富过来一趟。
两人关起门谈了很久。
对于祁同伟提到的那股“南方资本”,田国富的反应很正常。
表示会立刻让下面的人去查,并且态度坚决,任何想在汉东这片土地上兴风作浪的资本,都要把它连根拔起。
一切都合情合理。
可沙瑞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祁同伟今天来,真的是为了借他的手去探底?
还是说,祁同伟那番话,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试探自己对田国富的信任程度?
他正思索间,秘书敲门进来,表情有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