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旷野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却吹不散那座红色山峰带来的死寂。
祁同伟站在山顶。
他弯下腰,捡起了之前从王响手中掉落的那个,掉漆的铁皮喇叭。
他将喇叭举到嘴边。
“滋啦——”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通过喇叭放大,传遍整个工地。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声噪音,猛地一紧。
侯亮平站在山下,他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一种极致的荒谬感攫住他。
他要做什么?
他想说什么?
难道他要当着检察院的面,当着上千群众的面,宣布这笔钱的合法性吗?
痴人说梦!
“乡亲们!”
“兄弟们!”
祁同伟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没有看侯亮平,也没有看那些官员。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山下那一张张或茫然,或震撼,或依旧带着愤怒和不解的脸。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
“你们站在这里,堵着路,顶着警察,不是为了闹事。”
“你们要的,是公道!”
“是活路!”
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王响站在推土机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公道。
活路。
这两个词,狠狠砸在他的胸口,把他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砸出来。
眼眶,瞬间就红了。
祁同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有人跟我讲规矩!”
“告诉我,从银行拿一个亿,需要省委常委会开会,需要联合签批!”
“告诉我,程序,比天大!”
这话一出。
后方车队里,老钱和发改委主任的身体,同时一僵。
他们想起在会议室里,吴春林打来的那通电话。
想起那句“天塌下来,规矩都不能乱”。
而现在,祁同伟,当着上千人的面,把这所谓的“规矩”,直接掀到台面上!
侯亮平的呼吸一窒。
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开始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疯狂脱轨。
山顶上。
祁同伟忽然笑一下。
那笑声通过喇叭传出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冰冷和嘲弄。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
“让上千个家庭吃不上饭!”
“让几百个娃娃没钱上学!”
“让给汉东干了一辈子活的老工人,老无所依的规矩!”
他顿了一下,环视全场,一字一句地吼出来。
“就他妈是狗屁!”
轰隆!
如果说之前十亿现金是物理上的震撼。
那么这一句话,就是精神上的核爆。
它简单,粗暴,不讲任何道理,却精准地击中在场每一个人,最朴素,最基本的是非观。
它点燃了所有人心底那团,被生活和不公压抑太久的火!
“好!!”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一个字。
紧接着。
“说得好!”
“狗屁的规矩!”
山呼海啸般的认同,从沉默的人群中,轰然爆发!
那些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此刻,因为这句粗话,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们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不再是对抗,而是赞同!
车里,发改委主任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听着外面那震耳欲聋的欢呼,整个人都在哆嗦。
疯了。
这个祁同伟,他真的疯了!
他竟然敢公开说这种话!
他这是在向整个汉东的官僚体系宣战!
侯亮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是傻子,他听得懂。
祁同伟正在用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方式,收割民心。
他正在将自己,和所谓的“规矩”,彻底对立起来。
而自己,这个口口声声讲程序,讲法律的检察官,在这一刻,被轻而易举地,划到“规矩”那一边。
划到了人民的对立面!
祁同伟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神奇的,沸腾的声浪,竟然真的渐渐平息下去。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今天。”
祁同伟的声音恢复平静,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祁同伟,就在这儿。”
他一脚,重重地踩在脚下那堆满钞票的密码箱上。
“给你们,立一个新规矩!”
“一个能让大家伙儿,吃上饭的规矩!”
“一个能让你们的孩子,有学上的规矩!”
“一个能让你们拿到钱,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规矩!”
他停下来,视线在人群中搜索。
最后,定格在那个站在推土机上的身影。
“王响!”
他对着喇叭喊。
被点到名的王响,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懵。
“你,上来!”
祁同伟指着他,指着自己脚下的这座钱山。
王响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旁边的工友推了他一把:“响哥,祁省长叫你呢!”
他才如梦初醒,手脚并用地从推土机上爬下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王响在几千道复杂的视线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那座红色的山前。
他抬头,看着站在山顶的那个男人。
“祁省长……”他声音干涩。
“上来。”祁同伟又重复一遍。
王响咬咬牙,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那不是山。
那是钱。
他每一步,都踩在成捆的钞票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让他几乎晕厥。
终于,他爬到顶上,站在祁同伟的身边。
祁同伟把手里的铁皮喇叭,递给他。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山下所有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
“从今天起!”
“成立‘大风厂问题专项解决基金’!”
“这十个亿,就是基金的第一笔钱!”
“我,祁同伟,是这个基金的第一个负责人!”
他拍了拍身边已经彻底傻掉的王响的肩膀。
“王响,你!”
“还有,你们自己选出来的,十个工人代表!”
“是这个基金的监督人!”
“这笔钱,每一分,怎么花,花给谁,什么时候发!”
“你们说了算!”
“我!”祁同伟指着自己的胸口。
“给你们撑腰!”
说完,他看着山下已经彻底呆滞的人群,问出最后一句话。
“现在!”
“你们还觉得,政府不管你们了吗?!”
死寂。
长达三秒钟的死寂。
然后。
“祁省长——!!!”
一声饱含着泪水和激动,几乎撕裂喉咙的嘶吼,从人群中爆发!
“祁省长青天啊!!!”
“呜呜呜……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一个中年妇女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山呼海啸。
真正的山呼海啸。
欢呼声、哭喊声、尖叫声,汇成一股冲天的声浪,将整个工地的上空彻底引爆!
无数人热泪盈眶,他们用力地鼓掌,用力地挥手,朝着那座山,朝着山顶上的那个男人,表达着他们最原始,最真挚的感激!
愤怒的工人,不见了。
闹事的暴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上千个,把祁同伟奉若神明的,狂热的拥护者!
侯亮平被这股声浪,彻底淹没。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被那些欢呼雀跃的身影,衬托得像一个孤零零的,不合时宜的小丑。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身笔挺的检察官制服,此刻却让他感觉无比的讽刺。
他不甘心。
他不相信!
这一定是演戏!这是在收买人心!这是非法的!
他再次拨开人群,想冲上去。
“拦住他!”
“别让他过去捣乱!”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靠近。
几名刚刚还对他怒目而视的工人,自发地,组成一道人墙,拦在他的面前。
他们的脸上,带着警惕和敌意。
“你要干什么?”
“祁省长在给我们解决问题!你别想搞破坏!”
“滚开!”
侯亮平僵在原地。
他看着这些曾经的“受害者”,如今却用防备仇寇的姿态对着自己。
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屈辱感,冲垮他所有的理智。
“你们……”他艰难地开口,“你们被他骗了!这笔钱来路不明!他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山顶上,王响开口。
这个刚刚还和他一样,站在地上的男人,此刻,站在钱山之巅,拿着那个象征着权力的铁皮喇叭,用一种俯视的,冰冷的,审视的姿态,看着他。
王响的声音,通过喇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位检察官同志。”
“我问你一句。”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质问。
“你是不是李达康书记派来,阻挠我们拿救命钱的?”
轰!
侯亮平的脑子,炸开。
整个人,被这句话,钉在原地。
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