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沙瑞金的办公室。
夜已经深了。
沙瑞金没有开灯。
他只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沉睡的城市。
侯亮平被停职调查的决定,是他亲口宣布的。
这个决定,是他来到汉东之后,第一次明确的妥协,也是一次公开的退让。
他能感觉到,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这次事件中,从四面八方朝他收紧。
是汉东本土盘根错节的势力,对他这个空降书记的一次集体示威。
他低估了这张网的韧性。
也高估了侯亮平那把刀的稳定性。
现在,刀断了。
网,却毫发无损,甚至更加牢固。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种死寂中响起的。
沙瑞金拿起桌上的电话,是高育良的号码。
他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高育良的声音传来。
“瑞金书记。”
“我想见你。”
“现在。”
“就我们两个人。”
半小时后。
还是这间办公室。
门被推开,高育良走进来。
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儒雅便装,只是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
沙瑞金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
“育良同志,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高育良没有碰那杯水。
他走到沙瑞金的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径直坐下。
这个动作,没有丝毫的客气,甚至带着一股闯入者的强硬。
“瑞金书记。”
他抬起头,直视着沙瑞金。
“我们做个交易吧。”
沙瑞金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
交易。
这个词从高育良的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
这不像一个省委副书记,对省委一把手该说的话。
更不像一个刚刚在常委会上“胜利”的人,该有的姿态。
沙瑞金把水杯放到桌上,没有说话。
他看着高育良,等着他的下文。
“我帮你,扳倒赵家。”
高育良一字一句。
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沙瑞金的身体没有动,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一刻被调动起来。
他来汉东,最大的任务是什么?
不是搞经济。
不是抓吏治。
而是彻底清算前任省委书记赵立春,在汉东留下的那个巨大的,几乎已经成为独立王国的政商网络。
这是最高层交给他,唯一且必须完成的任务。
但是,太难了。
赵家在汉东经营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全省,形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利益共同体。
高育良的汉大帮,李达康的秘书帮,都只是这个巨大共同体中的分支。
他空降而来,两眼一抹黑。
侯亮平是他投下的一块石头,本想用他来探路,却没想到直接惊动整座大山。
现在,高育良,这个“汉大帮”的掌门人,赵立春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居然主动提出,要帮他扳倒赵家。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育良同志。”
沙瑞金缓缓开口,语调平稳。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我党的高级干部,和腐败分子作斗争,是你我的责任和义务。”
“这不是交易。”
高育良忽然笑了。
“瑞金书记,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们之间就不用打官腔了。”
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沙瑞金。
“你来汉东,为的是什么,我清楚。”
“我今天来这里,为的是什么,我自己也清楚。”
“我们只是,恰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他丢掉所有的伪装。
那个温文尔雅的学者,那个爱惜羽毛的政客,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展现在沙瑞金面前的,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准备噬人的困兽。
“赵立春,对我有知遇之恩。”
高育良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曾经,也想过要报答这份恩情。”
“但是,他的好儿子,赵瑞龙,欺人太甚!”
“他把我当成一条狗!”
“把我高育良,当成他可以随意摆布,随意羞辱的一条狗!”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沙瑞金沉默地看着他。
他能感受到高育良身上那股滔天的恨意。
这不是伪装。
这是被触及底线,被撕碎尊严后,最原始的愤怒。
他想到了祁同伟。
那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不也是因为所谓的尊严,才走上了另一条路吗?
原来,这些看似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内心深处,也藏着同样脆弱,同样不堪一击的“尊严”。
“我需要你的条件。”沙瑞金问。
他没有再用“责任”、“义务”这些词。
他承认了,这是一场交易。
高育良重新靠回椅背,他眼中的疯狂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到冷酷的算计。
“第一。”
“我要赵瑞龙,死。”
这个“死”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死刑。
而是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第二。”
“我要祁同伟,死。”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高育良的身体再次绷紧。
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也是背叛他,羞辱他最深的人。
沙瑞金看着他。
“祁同伟,现在是公安厅长。”
“他没有犯错。”
“至少,明面上没有。”
“那是你的事。”高育良打断他。
“我要他身败名裂,永不翻身。”
“这,就是我的条件。”
沙瑞金沉吟不语。
赵瑞龙,是必须除掉的。
但祁同伟……
他想起了那个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做事滴水不漏的年轻人。
祁同伟是高育良的刀。
现在,高育良要亲手折断这把刀。
何其讽刺。
“你凭什么?”沙瑞金问。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扳倒赵家?”
“又凭什么,让我为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高育良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属于他“汉大帮”掌门人的自负。
“就凭,我是高育良。”
“就凭,赵立春在汉东的这张网,有一半,是我亲手帮他织起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沙瑞金的办公桌旁,俯下身。
“瑞金书记,你知道这张网,最关键的节点在哪里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巨大的办公桌上,轻轻一点。
“不是那些官员,也不是那些商人。”
“而是钱。”
“是那些从汉东流出去,又通过各种渠道洗白,再流回来的,数以百亿计的黑钱。”
“这些钱,才是赵家的命根子。”
“只要斩断这条资金链,赵家那座大厦,就会瞬间崩塌。”
沙瑞金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
他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反贪局查了这么久,为什么进展缓慢?
就是因为查不到钱的流向。
刘新建这条线,眼看就要查到关键处,却又被张伟的死,硬生生掐断。
“你有证据?”沙瑞金问。
“我没有证据。”高育良摇摇头。
沙瑞金不动声色。
“但是。”高育良话锋一转。
“我知道谁有。”
他凑到沙瑞金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沙瑞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那是一个他绝对没有想到的名字。
一个在汉东政坛,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名字。
高育良直起身子。
“这个人,连同他手里的账本,就是我送给书记你的投名状。”
“有了他,你就有了指向赵立春心脏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至于我的那两个条件……”
高育良重新恢复那种学者的从容,只是这份从容里,多了几分阴森的寒气。
“我相信,以瑞金书记你的手腕,不成问题。”
他说完,转身就走。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已经亮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
接不接,就看沙瑞金的了。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
沙瑞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站住。”
高育良的脚步停下。
沙瑞金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高育良的面前。
他比高育良要高出半个头。
此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刚刚向自己“投诚”的盟友。
“育良同志。”
“你的投名状,我收下了。”
高育良的身体放松下来。
“但是。”
沙瑞金的下一句话,让他刚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之间的合作,不是交易。”
“而是你,戴罪立功。”
高育良的脸色变。
“你什么意思?”
沙瑞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意思就是。”
“从现在开始,你高育良,是我沙瑞金,插在汉东这张网里,最深的一颗钉子。”
“你要做的,不是仅仅提供一个名字。”
“而是配合我,把这张网上所有的人,一网打尽。”
“包括……”
沙瑞金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自己。”
高育良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一下,他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他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是来做交易的。
可沙瑞金,却直接把他当成了献祭的祭品。
他想反抗,想怒骂。
可当他迎上沙瑞金的目光时,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平静,深邃,却带着一种足以碾碎一切的意志。
在这样的意志面前,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城府,都显得那么可笑。
“你……你会兑现你的承诺。”高育“你……你会兑现你的承诺。”高育良的声音干涩。
“会。”沙瑞金点头。
“只要你的‘功劳’足够大。”
说完,沙瑞金不再看他。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拿起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直接按下一个快捷键。
电话很快被接通。
沙瑞金对着话筒下达了命令。
“让省纪委的同志,去一趟孤鹰岭疗养院。”
“控制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向门口失魂落魄的高育良。
“他叫,刘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