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油气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刘新建站在窗前,背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他手里没有夹着雪茄,也没有端着红酒。
只是站着。
电话被挂断的忙音,还在耳边回响。
“然后,把你的井口,用水泥彻底封死。”
侯亮平那句话,没有情绪,没有起伏。
刘新建的后背,一层薄汗已经湿透了衬衣。
他跟了赵立春多少年?
从赵立春还是市委书记的时候,他就是赵立春的大秘。
风风雨雨,大场面,他见得多。
什么样的威胁没听过?
什么样的狠人没见过?
可没有一句,像今晚这一句,让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杀人,不过是头点地。
但封死井口,是让你在黑暗的深渊里,看着氧气一点点耗尽,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慢慢窒息。
是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派去的人,在电话里把废弃工厂的每一个细节都汇报得清清楚楚。
当听到那个录音机里传出刺耳的嘲笑声时,刘新建甚至在电话这边都笑了。
他觉得侯亮平就是个猴子。
一个被最高检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
一个简单的激将法,就让他带着人扑个空,成了整个汉东的笑话。
可当他的人,哆哆嗦嗦地复述出侯亮平最后那句回应时。
刘新建的笑,僵在脸上。
不对劲。
这个侯亮平,不对劲。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后坐下。
桌上,摆着一张照片。
是他和赵立春的合影,背景是汉东省委的大门。
照片里的赵立春,意气风发。
照片里的他,年轻,恭敬,站在赵立春身后半步的位置。
赵立春留下的情报网,遍布汉东。
他可以知道侯亮平今天见了谁,车去了哪里,甚至在哪家饭店吃的饭。
可这张网,探不到人心。
它看不透,这个叫侯亮平的男人,在被剥掉所有骄傲之后,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刘新建拿起桌上那支特供的雪茄,剪开,点燃。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却没有带来丝毫的镇定。
烦躁。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从心底升起。
他猛地将只抽了一口的雪茄,狠狠按死在水晶烟灰缸里。
火星,瞬间熄灭。
他拿起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拨通一个号码。
一个跨越大陆和海洋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
久到刘新建以为对方不会接。
“喂?”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传过来。
电话背景里,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还有女人尖锐的嬉笑声,混杂着骰子撞击骰盅的清脆响声。
“瑞龙,是我,刘新建。”
刘新建压着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哟,新建啊,什么事儿啊?我这儿正忙着呢!”
赵瑞龙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吼出来的,似乎生怕电话这边听不见他那边的热闹。
刘新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瑞龙,出事了!”
“侯亮平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省委连夜发文,成立专案组,点名要办我!案子已经从‘监管失职’变成‘涉嫌谋杀’!”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
电话那头,音乐声小一些。
赵瑞龙似乎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
紧接着,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哈哈哈哈!”
“我当什么事儿呢!就这?”
“新建啊新建,你跟我爸这么多年,怎么胆子越来越小?”
“他侯亮平算个屁!”
“一个没了牙,被拔了爪子的老虎,还能咬人?”
赵瑞龙的笑声里,满是轻蔑和不屑。
“你怕什么?”
“我爸在汉东布的局,他侯亮平就算再投胎一次,都解不开!”
“一个专案组组长就把你吓成这样?”
“你稳住!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高育良和李达康他们顶着,轮得到你操心?”
刘新建握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
他想吼,想骂。
想告诉这个不学无术的蠢货,时代变了!
沙瑞金来了!
祁同伟反水了!
侯亮平变成鬼了!
可他最后,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明白了。”
“明白就对了嘛!”赵瑞龙的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这儿还有事,过两天赢够了钱,就回汉东看你笑话,看你怎么被一个侯亮平吓得屁滚尿流,哈哈!”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
办公室里,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刘新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的脸,铁青。
指望赵瑞龙?
指望这个蠢货,还不如指望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完了。
赵家这艘船,从根子上,就要烂了。
良久。
他拿起另一部黑色的普通手机。
翻出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拨出去。
这一次,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刘新建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微微躬着。
他的姿态,恭敬到极点。
“刘总,是我,小刘,刘新建。”
“嗯。”电话那头只有一个字。
“汉东这边,可能要出点岔子了。”
刘新建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
“那个姓侯的,比我们想象的,要扎手得多。”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我知道了。”
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没有安慰,没有指示,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但刘新建悬着的心,却莫名地落下来一截。
这位刘总,才是真正能定乾坤的人。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重新拿出一根雪茄,这一次,他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间慢慢转动。
他按下一个内线电话。
“让老吴进来。”
很快,一个五十多岁,貌不惊扬的男人敲门进来,他是刘新建最核心的心腹。
“董事长。”
“从现在开始,销毁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东西。”
刘新建的指令,简短而清晰。
“所有海外公司的账目,尤其是维京群岛那几家,物理销毁。”
“澳门那边的服务器,格式化,不,直接砸烂。”
“所有跟‘朋友们’的资金往来记录,烧掉,把灰扬进马桶里冲走。”
“一件,都不能留。”
老吴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点头。
“是,董事长。”
“还有。”刘新建补充道,“找最可靠的人,给我二十四小时盯着省检察院反贪局。”
“侯亮平,周正,林华华,他们所有骨干,出了大门上了哪辆车,见了什么人,我都要在第一时间知道。”
“明白。”
老吴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刘新建将那支未点燃的雪茄,放在鼻下,深深地嗅着。
那股醇厚的香气,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侯亮平,你想玩,我就陪你玩。
你想用冰冻死我,那我就先把你这块冰,敲碎!
然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刘新建的预料。
第一天。
反贪局。
风平浪静。
侯亮平的专案组,没有对汉东油气集团采取任何行动。
没有查封账目。
没有约谈高管。
甚至没有派人来集团大楼门口转悠一圈。
他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是,侯亮平上午看了一上午文件,下午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内部会议,五点半,准时下班回家。
一切,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
反贪局。
依旧风平浪静。
侯亮平上午喝了一上午茶,下午找周正、林华华谈话,内容不详,但气氛轻松。
五点二十九分,比前一天还早一分钟,下班。
老吴把第二天的监视报告放在刘新建的办公桌上时,表情也带着一丝困惑。
“董事长,这个侯亮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新建没有说话。
他拿起那份薄薄的报告。
上面寥寥几行字,记录着侯亮平今天这平淡无奇的一天。
“无异常动向”。
这五个字,让刘新建感到一阵窒息。
他戎马一生,跟人斗,跟天斗。
他不怕对手的雷霆万钧,不怕对手的阴谋诡计。
他最怕的,是这种。
不动。
暴风雨来临之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对手的刀已经举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刀锋的寒意。
可这把刀,迟迟不落下来。
这种等待宣判的感觉,比一刀砍下来,要折磨一百倍。
刘新建烦躁地将报告丢在桌上,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已经华灯初上的城市。
京州的夜色,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陌生和冰冷。
侯亮平,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