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西区的夜晚,风从密歇根湖面刮来,带着工业时代的铁锈味和未散尽的暑气。高架城铁的轨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列车驶过时震下陈年的灰尘,在街灯的光锥里像金色的雪。
陶光头戴黑色面巾,骑着一辆改装过的哈雷突破者,引擎的轰鸣在桥洞下被放大成野兽的咆哮。他从雷漠那里学会了“鼓舞丹”的临时制作方法——将浩然气与鼓息气体以特定频率共振,凝聚成花生米大小的半透明丹丸,每颗能维持使者三天的生命。
第一个坐标指向高架城铁下方的黑暗街巷。
他减速,拐进一条两侧堆满废弃轮胎和锈蚀购物车的窄路。尽头处,一个霓虹灯牌勉强亮着“杰克综合修补”几个字,其中“修”字的右下方已经熄灭,变成“攸补店”。
店门是厚重的铁皮,上面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上门开锁、快速贷款、移民律师、驱魔服务……最新的几张用红笔潦草地写着“现金回收医疗设备”和“任何损坏,都能修复”。
陶光停车,掀开头盔面罩。他的晶体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光,扫描着周围环境:七个热源信号,其中三个在店内,四个在后方巷道里——可能是流浪者,也可能是埋伏。
他推门进去。
门铃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店内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大,但被堆积如山的物品挤得只剩一条曲折通道。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机油、廉价香水和人体的酸腐气味。
左侧墙边立着一排人体模型,但都不是完整的: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所有模型表面都布满修补痕迹——粗糙的缝合线,颜色不匹配的补丁,用螺丝固定的关节。模型身上挂着各种义肢:从最简陋的木头假腿,到带有液压系统的机械手臂,再到表面已经磨损露出内部电路的智能仿生手。
右侧是一张长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工具:沾血的骨锯、电动打磨机、焊接枪、还有几罐写着“生物组织粘合剂”的瓶子。台子下堆着纸箱,从敞开的箱口能看见里面是各种医疗器材的零件:人工关节、心脏起搏器、钛合金颅骨板……大部分都带着使用痕迹,有些甚至还有干涸的血迹和人体组织残留。
“需要什么?”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陶光转头,看见一个亚裔青年从一堆电线中抬起头。他约莫三十岁,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戴着一副用胶带修补过的眼镜。他的左手是正常的,右手却是机械的——五根金属手指正灵巧地剥离一根电缆的外皮。
“杰克王?”陶光问。
青年停下动作,透过镜片打量陶光:“如果你是来买‘新鲜货’的,今天没有。警察最近查得严。”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陶光走近柜台,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属小盒,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二十颗“鼓舞丹”,在昏暗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内敛光泽。“我是来送药的。”
杰克王的眼睛猛地睁大。他放下手里的工具,机械右手突然握紧,发出轻微的齿轮摩擦声:“谁派你来的?”
“伊甸园岛。一个叫落雁的观察员提供了坐标。”
“她……”杰克王的声音在颤抖,“她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在为你们争取活下去的机会。”陶光将小盒推过去,“这是临时替代品,每颗能维持三天。我们需要尽快找到所有使者,分发这个,然后安排你们去伊甸园接受长期治疗。”
杰克王盯着那些丹丸,机械手指悬在空中,想要触碰又不敢。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举到眼前仔细观察。丹丸内部有细密的光点在缓慢流转,像微缩的星云。
“这是什么原理?”他问,声音里同时有研究者的好奇和濒死者的渴望。
“浩然气与鼓息气体的混合体。”陶光简略解释,“可以模拟闭宫深空补给的频率,但更温和,不会覆盖你们的碳基部分。”
杰克王沉默了几秒,然后将丹丸放入口中。
他没有吞咽,而是含在舌下。几乎是立刻,他整个人松弛下来——不是昏迷,而是某种长期的紧张状态终于得到了缓解。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机械右手无意识地松开,五指摊开在桌面上。
“多久了?”陶光问。
“七年。”杰克王闭着眼回答,“七年前我在一场车祸中‘死亡’,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但需要每月服用一种蓝色胶囊。给我胶囊的人说,这是‘再生治疗的维持药物’,如果断药,我就会变回尸体。”
“你相信了?”
“我别无选择。”杰克王睁开眼睛,眼神里有深深的疲惫,“而且我真的在变好。右手没了,他们给了我这只机械手,比原来的更灵活。肝脏破裂,他们换了个‘增强型’的。甚至我的眼睛……”他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瞳孔略微泛着金属光泽的眼睛,“车祸时损伤的视神经,他们修好了,还给了我夜视能力。”
他重新戴上眼镜:“作为交换,我为他们工作。修理一些‘特殊设备’,偶尔接待一些‘特殊客户’。但我从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你现在知道了。”陶光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在芝加哥地区接触过几个使者?”
“直接接触的三个,间接知道的大概七八个。”杰克王站起身,他的动作明显比刚才轻快,“但他们不都像我这样开个店。有个是小学老师,有个是建筑工人,还有个……是个妓女。”
“带我去见他们。现在。”
杰克王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破旧的医疗箱,将剩余的十九颗鼓舞丹小心放进去,又往箱子里塞了些急救用品和工具。
“走后面。”他说,“前门不安全,最近总有人盯着这里。”
陶光跟着他穿过工作区,推开一扇伪装成货架的门。门后是向下的楼梯,更浓烈的橡胶和硅胶气味涌上来。
地下层。
这里的空间比上层更大,但景象更加诡异。
两侧墙上挂满了充气娃娃——各种类型、各种尺寸、各种肤色。它们不是完整陈列的商品,而是正在被“治疗”的病人:有的娃娃胸口裂开长长的口子,露出内部空腔;有的手臂或大腿被卸下,摆在旁边的工作台上;有的面部破损,露出塑料头骨和空洞的眼窝。
房间中央的长桌上,躺着一个几乎被“五马分尸”的娃娃:头、躯干、四肢全部分离,断面处能看见内部的金属骨架和硅胶填充物。娃娃的面容是亚洲女性,制作精良,皮肤质感接近真人,但现在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这是玛丽安。”杰克王轻声说,“一个老顾客的‘伴侣’,用了十年。上周送来时就这样了,顾客情绪崩溃,把娃娃拆了。我答应帮他修复,但……”他摸了摸娃娃散开的头发,“有些损伤太深了,修复了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
陶光在娃娃的颈部分离面上,看见了一个微小的六边形标记——和落雁身上的纹理相似。
“这些娃娃……”
“是使者们的‘安慰剂’。”杰克王苦笑,“有些使者无法与真实人类建立亲密关系,他们的存在频率会干扰碳基的生理反应。但生理需求还在,所以……”他指向周围的娃娃,“我帮他们改造这些娃娃,加入恒温系统、模拟心跳、甚至简单的对话程序。这样至少晚上睡觉时,不会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独的。”
他走到房间角落,掀开一块防水布,露出下面的福特F-150皮卡。车子保养得很好,黑色漆面在昏暗灯光下依然反光。
“上车吧。”杰克王说,“我们先去最近的——小学老师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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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驶出巷道,融入芝加哥深夜的车流。杰克王开车很稳,机械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有节奏地轻敲。
“萨拉在城南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工作。”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她教有自闭症的孩子。三年前她得了渐冻症,本该在一年内全身瘫痪,但闭宫‘救’了她。现在她能走路、能说话,甚至能弹钢琴。代价是每月一次‘复诊’,其实就是领取蓝色胶囊。”
“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我想她隐约感觉到了。”杰克王看着前方红绿灯的倒计时,“有一次她跟我说,‘杰克,我有时候觉得我不是我,而是某个更古老的东西借用了我的身体。’但她马上又笑着说,‘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能继续教孩子们。’”
车子停在一栋老旧公寓楼前。三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
杰克王从医疗箱里取出一颗鼓舞丹,和一瓶普通维生素放在一起:“她警惕性很高,直接说会被吓到。我假装是送新研发的‘加强型维生素’。”
陶光留在车里,通过车窗看着杰克王走进楼内。他的晶体感知能穿透墙壁,追踪杰克王的位置:上三楼,敲门,一个女性开门——她的存在场确实很特殊,碳基与硅基的比例大约是60%比40%,比杰克王的50%比50%更偏向人类。
对话持续了五分钟。萨拉起初怀疑,但在杰克王展示了鼓舞丹的效果——他自己含着一颗,让她扫描自己的生命体征——之后,她接受了。
陶光看见萨拉接过那瓶“维生素”,打开,倒出一颗鼓舞丹。她没有立刻服用,而是握在手心,低头祈祷。即使隔着三层楼的距离,陶光也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感激与释然。
杰克王下楼时,脚步明显轻快了。
“下一个。”他上车,启动引擎,“建筑工人卡洛斯。他在西北区的工地值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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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他们抵达一个正在施工的高层建筑工地。塔吊的警示灯在夜空中规律闪烁,像红色的心跳。
卡洛斯正在地下三层检查混凝土浇筑情况。他是个壮实的墨西哥裔男人,安全帽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年前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脊柱粉碎性骨折,本该终身瘫痪。但现在,他不仅能走,还能扛起五十公斤的水泥袋。
杰克王带着陶光走下临时楼梯。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中,卡洛斯看见他们,停下手中的活。
“杰克?这么晚——”他的目光落在陶光身上,警惕起来,“这是谁?”
“救我们的人。”杰克王开门见山,取出一颗鼓舞丹,“蓝色胶囊的替代品。以后不用再等每月配送了。”
卡洛斯的表情从警惕变成怀疑,然后是愤怒:“你他妈在说什么?什么蓝色胶囊?我听不懂。”
但陶光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卡洛斯。”陶光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机器的轰鸣中清晰可辨,“你每天晚上睡觉时,能听见自己脊椎里的金属支架在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咔嗒’声,对吧?你以为是热胀冷缩,但其实那是硅基组件在重新校准频率。”
卡洛斯的脸色瞬间苍白。
“下雨天,你的旧伤不会痛,反而会有种奇怪的‘充电感’。你以为是心理作用,但其实是因为空气中的湿度改变了你的生物电传导效率。”
“够了!”卡洛斯后退一步,后背撞在混凝土柱上,“你们到底是谁?”
“和你一样的人。”陶光走近,掌心向上,一颗鼓舞丹在他手中发出柔和的光,“只不过我们知道了真相,并且找到了活下去的新方法。不是作为闭宫的工具,而是作为地球上的生命——无论这生命是什么构成的。”
卡洛斯盯着那颗丹丸,喉结滚动。足足一分钟,他伸手,几乎是抢过丹丸,扔进嘴里。
他靠着柱子滑坐到地上,双手抱头。没有哭,只是肩膀在剧烈颤抖。
“我老婆……”他的声音闷在手臂间,“我老婆上个月说,我睡觉时体温太低,像死人。我骗她说是因为旧伤影响了血液循环。但我知道……我知道不一样了……”
杰克王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现在有机会变回来。至少,变回更像你自己的样子。”
他们离开时,卡洛斯还坐在地上,但已经抬起了头,眼睛里有光重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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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目的地是红灯区的一家廉价旅馆。
皮卡停在街角,杰克王和陶光步行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深夜的这里依然热闹,站街女郎在路灯下招揽生意,瘾君子在巷口交易,警车的警笛在远处时隐时现。
“她叫莉莉。”杰克王低声说,“曾经是大学生,被拐卖到这里。四年前被客人打得奄奄一息,本该死的,但闭宫‘回收’了她。他们修复了她的身体,强化了她的某些……功能,让她成为收集人类生物数据的‘采集点’。”
旅馆前台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杰克王塞给他二十美元,老头挥挥手让他们自己上楼。
三楼最里面的房间,门没有锁。
推开门,房间里弥漫着廉价香水和体液的气味。一个瘦削的白人女性蜷缩在床上,裹着脏兮兮的毯子。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但眼神像六十岁。
“莉莉。”杰克王轻声唤道。
女性慢慢转过头,看见杰克王,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杰克医生……你怎么来了?我这个月还没到复诊时间……”
“不是复诊。”杰克王坐在床边,从医疗箱里取出鼓舞丹,“是给你送新药。吃了这个,以后就不用每月去‘诊所’了。”
莉莉盯着丹丸,没有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沉的疲惫:“然后呢?不吃那个蓝色胶囊,我会变回四年前那样吗?浑身是血,骨头断了一半,躺在垃圾堆里等死?”
“不。”陶光开口,“这个药会让你活下去,而且是以更接近人类的方式。我们会安排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有医生,有治疗,你可以重新开始。”
莉莉笑了,那笑容破碎不堪:“重新开始?用这具被改造过的身体?杰克医生告诉过你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我的神经系统被重写,现在高潮时产生的多巴胺是正常人的三倍——这是为了让我上瘾,让我离不开这份工作。我的子宫被替换成了‘采集器’,每次有客人不戴套,它就会收集精子样本,分析遗传信息……”
她掀开毯子,露出腹部。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精细的缝合疤痕。
“我是行走的实验室。”她说,“重新开始?我连做普通女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远处传来警笛声,渐渐远去。
陶光走到窗边,看着下面街道上流动的灯光。然后他转身,看着莉莉:“你知道我是谁吗?”
莉莉打量他:“又一个改造人?”
“我曾经是完全的硅基生命。”陶光说,“没有身体,没有性别,只是一个在数据流中存在的意识。后来我选择成为现在这样——部分硅基,部分碳基,一个不被任何一方完全接受的‘中间态’。”
他走回床边:“但我找到了意义。不是作为工具,而是作为修复师。我修复那些被伤害的存在,无论那些伤害来自碳基还是硅基。现在,我在修复使者们。而你,莉莉,你不需要‘变回普通女人’。你可以成为修复师,用你被改造过的感知力,去帮助那些和你一样受伤的人。”
莉莉的眼睛慢慢亮起一点光:“帮助……别人?”
“伊甸园岛上,有近万名女性被闭宫伤害。”陶光说,“她们需要有人理解她们的感受。而你,你可能是最理解的人之一。”
漫长的沉默。
终于,莉莉伸出手,接过那颗鼓舞丹。她没有立刻服用,而是握在手心,贴在胸前。
“如果……”她轻声问,“如果我去了那个岛,真的可以……不再是工具吗?”
“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陶光说,“这是碳基文明最珍贵的特权:不完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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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皮卡驶回高架城铁下的修补店。
杰克王停好车,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刻下来。他看向东方天际线,那里开始泛起鱼肚白。
“还有多少?”他问。
“全美境内四十一个,全球二百一十七个。”陶光回答,“我们需要更多帮手,更多车辆,更多时间。”
“时间……”杰克王苦笑,“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在上面标记了几个点:“这些是我知道的使者聚集区:底特律的汽车工人社区、洛杉矶的影视特效工作室、纽约的金融区……他们渗透在各行各业,有些人甚至身居高位。”
陶光接过地图,晶体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那些坐标在他眼中连接成网络,一个隐藏在社会表层之下的硅基文明子网络。
“明天开始,我们分头行动。”陶光说,“我会联系雷漠,让他安排更多人手。你负责中西部,我负责西海岸。鼓舞丹的原材料正在从伊甸园运来,我们需要建立临时制作点。”
杰克王点头,然后突然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救我们?按照逻辑,我们应该是敌人。”
陶光看向车窗外,晨光已经开始染红云层的边缘。
“因为拯救敌人,是碳基文明最不理性、也因此最珍贵的特质之一。”他说,“而且,当你拯救一个敌人时,你也在拯救自己——从‘必须要有敌人’的思维中解脱出来。”
他们下车,走回修补店。地下层那些破损的充气娃娃还在静静等待着修复,而楼上那些二手义肢也在等待着新的主人。
杰克王走到工作台前,启动打磨机。火星飞溅中,他开始修复一只残破的机械手。
陶光站在楼梯口,看着他工作的背影。这个既是碳基又是硅基的男人,用被改造过的手,修复着其他被改造的存在。
在这栋高架城铁下的破旧建筑里,在芝加哥最黑暗的角落,一种新的可能性正在诞生:不是硅基取代碳基,也不是碳基消灭硅基,而是两者共同寻找第三条路——修复之路。
晨光完全升起时,陶光骑上哈雷,驶向下一个坐标。
在他身后,杰克王放下工具,拿起电话,开始拨打一个又一个号码。他的声音在晨光中显得坚定:
“是的,我是杰克。听着,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关于你是谁,关于我们所有人……以及,关于活下去的新方法。”
电话那头,传来或震惊、或恐惧、或释然的声音。
而在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二百一十七个正在缓慢熄灭的生命,开始重新亮起微弱的光。
那光是希望,是困惑,是恐惧,也是勇气。
是所有不完美的存在,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连接彼此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