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系统的蜂鸣声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苏晴烟的指尖悬在西南古寨的红点上,哈出的白雾模糊了屏幕:“陈默,吊桥垮了三天,村支书说有八十二位老人、十七个孩子困在山上。雨季快到了,再拖两天,泥石流下来连直升机都进不去。”
陈默的拇指抵着下颔,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没接话,而是调出热成像监控回放,将进度条往回拉了十二小时——画面里,配电房后墙的阴影里闪过一道模糊的人形,脚尖点地的姿势像在测量距离。
“昨晚两点十七分,有人在储能舱附近蹲了十七分钟。”他敲了敲屏幕,“你说他们急着让我们走,还是急着让我们走得急?”
苏晴烟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三天前匿名帖子里那些摆拍的“强迫劳动”照片,想起女记者给的录音里“搞臭他们”的对话,后颈泛起凉意:“你是说……”
“去,肯定要去。”陈默扯下安全帽,发梢沾着融化的雪水,“但得先把后院扎牢。”他抓起对讲机按了三下短音——这是评议会紧急集合的暗号。
五分钟后,帐篷里挤满了人。
赵老四的棉鞋还沾着雪泥,周胖子的算盘珠子塞在口袋里叮当作响,柳叶的白大褂前襟沾着儿童面霜的奶渍。
陈默把监控截图投在临时搭起的幕布上,光斑落在每个人脸上:“今晚开始,巡夜加双岗。阿土带骆驼队绕营地三公里画沙障,老康把养狗的老乡请过来——活物比摄像头更警醒。”
“那古寨的事?”苏晴烟攥着相机背带,指甲掐进掌心。
“明早八点,我要看到储能舱的防火沙袋堆到齐腰高。”陈默没接她的话,“周胖子,查库存柴油;赵老四,把备用线路图再对一遍;柳叶,准备防烟面罩——”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人群里抱着笔记本的小桃,“小桃,你跟我去配电房。”
小桃的手指在笔记本边缘绞出褶皱。
她垂着头应了声“好”,发梢遮住半张脸。
苏晴烟注意到她腕间的蓝布腕带松了,露出一截泛白的疤痕,形状像把钥匙。
变故发生在次日清晨六点十七分。
阿土的骆驼最先嗅到焦糊味——那畜生喷着响鼻往后退,前蹄在雪地上刨出深沟。
老康拎着水桶冲过去时,太阳能储能舱的铁皮顶正往外冒黑烟,柴油燃烧的刺啦声混着逆变器的爆裂响。
他抄起铁锹拍碎舱门,热浪裹着浓烟涌出来,隐约看见两组逆变器上泼着油,棉纱手套的半截还挂在散热口。
“救火!接水!”赵老四的吼声响彻营地。
他抄起扁担往蓄水池跑,棉裤膝盖处的补丁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缝着的“山河驿站”红布——那是他媳妇连夜缝的,说“带着家当,心就稳”。
陈默蹲在焦黑的逆变器前,戴着手套的手指捏起那截棉纱。
手套边缘有圈磨破的毛边,是周大彪旧部惯用的“军绿牌”,每个指节处都有加固的双线。
他抬头时,苏晴烟正举着相机拍现场,镜头里老康和阿土浑身是水,头发上结着冰碴,却还在往舱里扔沙袋。
“他们等的就是我们乱。”陈默把手套装进证物袋,声音像淬了冰,“但偏不如他们意。”
电力告急的警报在晌午拉响。
储能舱烧毁了70%的容量,营地的电灯暗得像将熄的萤火。
陈默爬上挖掘机,扳手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拆下副发动机,油管与机身分离时发出“嘶”的声响,“阿土,带骆驼队把这台移动发电机送到北坡高地。”他拍了拍发动机外壳,“柴油省着用,够撑三天。”
阿土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
他解下腰间的驼铃系在发电机支架上,铜铃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
这是他的习惯——骆驼能听懂铃声,就像他能听懂山的呼吸。
赵老四蹲在新砌的夯土墙前,用凿子在墙根凿出指宽的槽。
他儿子蹲在旁边递工具,小脸上沾着泥:“爸,这线为啥要藏墙里?”
“以前偷电,线藏得越隐蔽越好;现在护电,线也得藏得越隐蔽越好。”赵老四把电线塞进墙缝,用泥灰抹平,“等装了铁皮护盒,就算有人拿钳子铰,也得先砸半面墙。”他摸着儿子的头笑,“这光,不怕人掐了。”
柳叶的诊疗站里,三个孩子咳得小脸通红。
她握着听诊器的手顿了顿,掀开孩子的衣领——锁骨处有淡红色的疹子,和去年春天柴油泄漏时村民的症状如出一辙。
她冲进厨房,用勺子搅了搅刚打来的井水——水面浮着层油花,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色。
“暂停取水!”柳叶扯着嗓子喊,白大褂被风掀起一角,“沉淀池用集装箱改,过滤层加火山砂和活性炭!周胖子,你守夜盯着流量——”她转头时,看见周胖子的记录本上画满小圈,每个圈里都写着“水”字,“别怕,咱们一步一步来。”
深夜十点,陈默背着工具包巡视管线。
月光把荒坡照得像撒了层盐,他正准备折返,忽见坡顶有火光闪动。
走近才发现是小桃,带着四个孩子蹲在火边,铁锹翻搅着烧了一半的面粉。
“霉了的面,吃了会拉肚子。”小桃抬头,火光映得她眼睛发亮,“以前学校教过,污染源要彻底销毁。”
陈默接过铁锹帮她翻搅。
灰烬里突然露出半截焦黑的面团,上面印着模糊的指痕——是孩子的手印。
他心口一紧,目光扫过小桃手腕,那道钥匙形的疤痕在火光下格外清晰。
三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坍塌工地的应急通道锁具图纸上,安全标识培训材料里,代课教师家属的示范手印……
“小桃。”陈默的声音发涩,“三年前,西环高速工地的疏散演练,你是不是——”
“我帮着教过孩子们认安全标识。”小桃打断他,火光在她眼底跳动,“那天我带三年级的学生先走,他们都记得‘钥匙标记’是逃生口。后来……后来新闻里说工地塌了,我以为那些孩子……”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直到上个月,我在村口看见阿土的妹妹,她手腕上也有个钥匙疤——和我教他们画的一模一样。”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物资库最底层的抽屉,那里锁着一份泛黄的《紧急疏散建议书》,落款是“小学代课教师小桃”。
次日清晨的评议会,阳光透过防风膜照在建议书的签名上。
陈默把纸摊开,手指抚过“建议增设儿童逃生标识”的批注:“我们总以为是我们在帮他们,其实有些人,早就在等一个能看懂他们伤疤的地方。”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一声。
镜头里,窗外新竖起的风电桩转得正欢,叶片在墙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像一串未破译的密码。
车载系统的红点还在闪烁,这次西北战备公路涵洞的光斑格外明亮,仿佛在说:该上路了。
散会时,苏晴烟收拾相机包,瞥见陈默往物资箱里塞了件东西——是那截带油渍的棉纱手套。
他抬头时,她指了指西南方向:“古寨的吊桥,该修了。”
陈默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雪线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他摸了摸挖掘机的操纵杆,金属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这感觉他熟悉,像握住了踏实的土地。
“准备驼队,明天出发。”他说,“但得先给小桃带盒烫伤膏——她手腕的疤,该好了。”
山风卷起一片雪,落在车载屏幕上。
西南古寨的红点被雪水晕开,隐约能看见吊桥的轮廓:悬在峭壁之间,断成两截,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