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补更~】
晨曦并未给鸦寂谷带来多少暖意。灰白色的天光透过厚重的雾气,吝啬地洒下,将山谷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朦胧中。木屋外的空地上,炎拓正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他的长刀,动作平稳规律,发出单调的“噌噌”声。老狗在不远处照料着一小片药圃,动作小心翼翼,时不时担忧地望向木屋紧闭的门。沈珂独自坐在屋檐下的木墩上,双手抱膝,目光空洞地望着谷口方向的雾气,似乎在倾听什么遥远的声音。
沈寻是被门外压抑的说话声惊醒的。她其实并未真正沉睡,只是极度疲惫下的短暂昏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里间门边的地铺上,身上盖着薄毯。而木榻上,聂九罗依旧在沉睡,脸色苍白如旧,呼吸微不可闻,只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外间的说话声压得很低,是银阑和炎拓。
“……外围的痕迹清理过了,但残留的能量波动还在,瞒不了多久。”炎拓的声音带着疲惫,“昨晚后半夜,谷口净域的边缘,有过两次轻微的‘试探’,不是活物,像是某种能量探测的涟漪。方向……来自东南。”
东南,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也是缚龙涧和更远处林喜柔势力可能活动的方向。
“知道了。”银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加固继续进行,用‘三叠阵’,能量节点用我新调的‘沉渊粉’。至少再撑三天。”
“三天后呢?”炎拓问。
“三天后,”银阑顿了顿,“如果聂九罗还不能初步稳定,我们就得考虑转移。”
转移?能转移到哪里去?沈寻的心沉了沉。鸦寂谷已经是银阑经营多年的“净地”,连这里都不安全的话……
“她情况怎么样?”炎拓问出了沈寻最关心的问题。
里外都沉默了片刻。
“比预想的糟糕,也比预想的……坚韧。”银阑最终说,“‘伪龙’核心的侵蚀性和学习能力极强,‘镇灵膏’的效果在持续衰减。但聂九罗本身的意志,还有她体内‘锁芯’的根基,也比我想象的牢固。昨晚那种程度的冲击,换个人可能已经沦陷大半,她却硬生生扛回来了。”
“代价呢?”炎拓的声音更沉。
“代价是巨大的精神消耗和更深层的能量纠缠。”银阑说,“每一次抵抗和拉锯,都会让她的意识和‘伪龙’的残念更紧密地绞在一起。就像两棵树,根须纠缠得太深,强行分离,可能会把整棵树都扯碎。”
沈寻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毯子边缘。
“所以……没有退路了?”炎拓问。
“从她选择吸收核心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银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要么她消化它,掌控它。要么她被它吞噬,变成一个新的、更麻烦的祸源。我们现在做的,只是在帮她争取时间,增加前一种可能性的概率。”
又是短暂的沉默。
“需要我做什么?”炎拓问。
“继续加固外围,保持警戒。另外,”银阑的声音低了些,“帮我准备一些东西。晚些时候,我需要尝试一种更直接的方法。”
“什么方法?”
“……‘溯源’。”
这两个字银阑说得很轻,却让里间的沈寻心头一跳。她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但直觉告诉她,这绝非温和的手段。
外间的对话似乎结束了,脚步声远去。
沈寻轻轻掀开毯子,坐起身。她看向木榻上的聂九罗,发现她的眼皮在微微颤动,似乎即将醒来。
果然,几息之后,聂九罗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她眼底的暗红色褪去了大半,琥珀色的底色重新占据主导,虽然依旧显得疲惫黯淡,却多了几分清醒和清明。她转动眼珠,看向沈寻,嘴角似乎想扯动一下,却没成功。
“你醒了。”沈寻连忙凑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正常,甚至有些偏凉,“感觉怎么样?”
“……像被一群疯牛踩过。”聂九罗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吐字清晰了许多,“脑子里……乱糟糟的,但至少……能分清哪些声音是我的了。”
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沈寻稍微松了口气,端过旁边矮桌上已经凉透的药汤:“银阑留的,让你醒了喝。”
聂九罗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在沈寻的搀扶下勉强半坐起来,接过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深褐色的苦药灌了下去。喝完,她脸色更白了几分,靠在沈寻肩头喘息。
“银阑说……要尝试‘溯源’。”沈寻低声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聂九罗沉默了一下,缓缓点头:“守门人的一种古老秘法。通过引导和刺激,让受术者短暂地‘追溯’自身力量或血脉的源头,直面最核心的烙印或创伤。通常用于解决深层次的力量冲突或破除顽固的心魔诅咒。”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但风险很大。追溯过程中,意识会极度脆弱敏感,容易被源头的负面情绪或记忆洪流冲垮。而且……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源头’可能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沈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聂九罗现在的“源头”,至少包括聂家血脉本身、“锁芯”、以及被吸收的“伪龙”核心。这三者纠缠在一起,每一次“追溯”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迷失。
“她为什么要用这么危险的方法?”沈寻忍不住问。
“因为时间不够。”聂九罗平静地说,“我能感觉到,我体内的‘平衡’非常脆弱。‘镇灵膏’压不住太久。银阑必须在我下一次失控前,帮我找到某种……可以暂时维持稳定的‘支点’。‘溯源’虽然危险,但可能是最快找到那个支点的方法。”
她看向沈寻,琥珀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复杂:“而且,银阑她……可能也有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
聂九罗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雾气。
“她太了解缚龙涧,太了解‘伪龙’,也太了解聂家的‘罪血’和‘锁芯’了。”聂九罗轻声说,“这种了解,不像仅仅是阅读过古老记载。更像是……亲身经历过,或者,有极深的渊源。”
沈寻回想起银阑之前的种种表现——对缚龙涧的守望,对“影之匙”碎片的处理,对聂九罗情况的精准判断……确实,远超一个普通“守门人旧部”或“独立猎手”应有的范畴。
“你觉得她是谁?”沈寻问。
“我不知道。”聂九罗摇头,“但她选择帮我们,一定有她的目的。‘溯源’这个方法,或许既能帮我,也能……验证她的某些猜测。”
正说着,木屋的门被轻轻推开。
银阑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灰褐色的猎装,但似乎更加干净利落,长发也重新束紧。她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编箱子,箱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磨得发亮。
“醒了?”她看向聂九罗,银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感觉如何?”
“还能撑。”聂九罗简短回答。
“那就好。”银阑将藤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分成几格,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奇特的物品:几块颜色各异的、表面有天然纹路的石头;几个小巧的、不知材质的小瓶;一卷暗黄色的、仿佛兽皮鞣制的薄卷;还有一根约一尺长、通体漆黑、只在顶端镶嵌了一颗浑浊白色珠子的短杖。
“这是‘溯引’仪式需要的东西。”银阑一边说,一边将物品逐一取出,在桌面上按某种规律摆放,“傍晚开始。你需要先服用‘定魂散’,我会用‘镇灵石’在你周围布下三重防护阵,然后用‘引念杖’引导你的意识下沉。”
她看向聂九罗,语气严肃:“在这个过程中,你会看到很多景象,感受到很多情绪。有些是你自己的记忆,有些是血脉深处的烙印,有些……可能是‘它’试图迷惑你的幻象。记住,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你的核心只有一个——‘你是聂九罗’。抓住这个核心,其他的,任由它们流过,不要沉溺,不要对抗,只是观察和分辨。”
聂九罗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银阑又看向沈寻:“你守在外围。仪式开始后,不要进入石阵范围,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干扰。但如果……如果她表现出极度的痛苦,或者身上出现失控的能量暴动迹象,”她递给沈寻一个巴掌大小的、刻着简单符文的木牌,“捏碎这个,我会强行中断仪式。但中断的后果,可能比失败更严重,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不要用。”
沈寻接过木牌,入手沉重冰凉,上面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她用力点头,将木牌紧紧握在手里。
“炎拓和老狗会守住谷口,确保仪式期间不受外界干扰。”银阑最后说,“现在,你休息,养足精神。傍晚,我们开始。”
她说完,提起藤箱,又看了聂九罗一眼,转身离开了木屋。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沈寻扶着聂九罗重新躺下,替她掖好兽皮。“别怕。”她轻声说,“我会守着你。”
聂九罗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映着沈寻坚定的脸。她没有说“我不怕”,也没有再推开沈寻。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沈寻握着自己被角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试图传达的暖意。
“嗯。”她闭上眼,轻声应道。
窗外的天色,在灰雾的笼罩下,缓慢地从惨白转向昏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炎拓和老狗在外围忙碌的声响隐约传来。沈珂不知何时也进了屋,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目光依旧空洞,但似乎更多地在注视着聂九罗。沈寻则守在榻边,一遍遍在心里预想着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终于,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被山谷的雾气和山峦吞噬,浓重的暮色降临。
银阑再次出现时,手里多了一盏造型奇特的灯笼——灯笼的骨架似乎是某种黑色的骨头,蒙皮半透明,内部没有蜡烛,而是悬浮着一团稳定的、银白色的冷光。
“时辰到了。”她说。
空地中央,已经被清理出一片直径约三米的圆形区域。地面用银阑带来的暗色粉末勾勒出三层嵌套的复杂符文圈,正是所谓的“三叠阵”。阵眼处摆放着那几块“镇灵石”,散发着微弱的、各色交融的光晕。
聂九罗在沈寻的搀扶下,走到阵心位置,盘膝坐下。她的脸色在暮色和阵法微光的映照下,更显苍白透明。
银阑递给她一个黑色小瓶。“定魂散,喝下去。”
聂九罗接过,拔掉塞子,仰头饮尽。药液入喉,她身体微微一震,眼神迅速变得涣散而空洞,仿佛灵魂正在被抽离。
银阑没有耽搁,手持那根顶端镶着浑浊白珠的黑色短杖——“引念杖”,开始在聂九罗周围缓步行走,口中念诵着音节古老晦涩、节奏奇特的咒文。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地面阵法的微光产生共鸣。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阵法范围内的光线开始扭曲,景物变得模糊不清。沈寻站在阵外,紧紧盯着阵中心的聂九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聂九罗的身体开始轻微摇晃,眼皮下的眼珠快速转动。她的呼吸变得紊乱,时而急促,时而停滞。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银阑的咒文越来越急,手中的引念杖顶端的白珠,开始散发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那光芒像一根无形的线,缓缓探向聂九罗的眉心。
就在光芒即将触及的刹那——
聂九罗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之前的琥珀色,也不是失控时的暗红,而是一种……空洞的、仿佛倒映着无数破碎景象的、诡异的银灰色!
她的嘴唇微张,一串完全不属于她声音的、古老而扭曲的音节,从她喉咙深处逸出!
与此同时,阵法周围的光线剧烈扭曲!那几块“镇灵石”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地面上用粉末勾勒的符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点燃,瞬间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
“开始了。”阵外的银阑,银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聂九罗,手中的引念杖稳如磐石,引导着那束白光,坚定不移地没入聂九罗的眉心。
聂九罗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像被无形的力量冲击!她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压抑的呜咽,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地面,指节泛白。
沈寻的心像被狠狠揪住,几乎要冲进去,却被理智死死按住。她死死咬着嘴唇,盯着阵中那个痛苦挣扎的身影,手中的木牌几乎要被捏碎。
银阑的声音陡然拔高,咒文的音节变得更加急促而有力!引念杖的光芒大盛!
阵中的景象开始变化。
不再是简单的光线扭曲,而是仿佛有模糊的、流动的画面在聂九罗周围浮现、破碎、重组。
沈寻隐约看到——奔腾的、墨绿色的怒江;无数粗大锁链交织的黑暗洞窟;一个模糊的、散发着威严与决绝的背影(聂昭?);还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仿佛由无数破碎空间和暗影构成的混沌(“门”后的世界?)……
景象飞速流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混乱。
聂九罗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呓语:
“……锁……血……痛……”
“……不是……我……不是我……”
“……好冷……好黑……放我出去……”
她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皮肤下开始浮现出若隐若现的暗红色纹路,并且这些纹路正试图向银阑引导的那束白光蔓延、侵蚀!
银阑的额角也渗出了汗水,但她依旧稳持着引念杖,咒文声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凝练、专注。
“聚焦!”她忽然清喝一声,不是咒文,而是对聂九罗的直接指令,“聂九罗!抓住‘锁芯’!那是你的根!”
阵中的聂九罗浑身剧震!眼底的银灰色混乱中,猛地迸发出一缕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金色光芒!
那金光来自她的胸口,来自“锁芯”的印记!
金光出现的瞬间,周围混乱流淌的幻象画面,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梳理、归拢,朝着某个更清晰、更深远的方向“追溯”而去!
银阑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她手中的引念杖光芒再变,从纯粹的引导白光,化为一种更加复杂的、金银交织的光流,追随着聂九罗意识中那缕金光,向着更深处探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阵外,沈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阵内,聂九罗的痛苦似乎达到了某个顶点,她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与此同时,她周围浮现的最后一片清晰幻象,定格了——
那是一片荒芜的、布满嶙峋怪石的山谷。
谷中,一个身着残破守门人服饰、银灰色长发染血的女子,正半跪在地,她的面前,悬浮着一团剧烈蠕动、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暗红色能量聚合体——正是尚未被完全锁入缚龙涧、形态更加原始狂暴的“伪龙”!
女子的侧脸……分明是年轻了许多的银阑!
她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根顶端镶嵌浑浊白珠的黑色短杖!短杖的光芒死死抵住“伪龙”的侵蚀,而她的另一只手,正死死按在自己的心口,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染红了胸前一个奇异的、与聂九罗体内“锁芯”印记有几分相似的符号!
画面中,年轻的银阑抬起头,脸上满是决绝与痛苦,她的嘴唇开合,似乎在对着“伪龙”,也像是在对冥冥中的什么存在,嘶吼着什么。
虽然没有声音传出,但沈寻从她的口型,依稀分辨出几个字:
“……以吾魂为引……断汝根源……封!”
幻象轰然破碎!
“噗——!”
阵中的聂九罗和阵外的银阑,几乎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聂九罗直接向后瘫倒,彻底昏死过去,身上的暗红纹路迅速消退,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到了极点。
银阑也踉跄了一步,用引念杖撑住身体才没有倒下。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银灰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昏倒的聂九罗,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恍然,以及……一丝深藏的、无法言说的悲怆。
沈寻再也顾不得其他,捏碎了手中的木牌,冲进阵中,抱起了昏迷的聂九罗。
木牌碎裂的瞬间,地面的阵法光芒迅速黯淡、熄灭。
银阑没有阻止沈寻,也没有立刻说话。她站在原地,看着被沈寻抱在怀里的聂九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根沾了血的引念杖,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
“原来……是这样……”
“当年师父以魂为引,断去的‘根源’……那一部分……竟然落到了聂家血脉里……成了‘锁芯’的……一部分……”
她抬起头,望向缚龙涧的方向,银灰色的眼眸在暮色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迷雾。
“所以,‘伪龙’才会对聂家血脉如此渴求……”
“所以,‘锁芯’才能与‘伪龙’核心产生如此诡异的融合……”
“师父……”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您留下的这个局……到底……是想让谁赢?”
夜色,彻底吞没了鸦寂谷。
但这一刻,沈寻突然觉得,这片死寂的山谷,以及山谷中这个神秘的银发女子,背后隐藏的秘密,或许比缚龙涧的“伪龙”,更加深邃、更加沉重。
而怀中的聂九罗,在无意识中,似乎又轻轻地、痛苦地蹙了一下眉。
她体内的战争,远远没有结束。
而真相的冰山,才刚刚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