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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玄坛初启

民国七年三月初十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皋兰范家宅院的青砖地上还凝着层薄霜。范福廷拄着枣木拐杖,站在祠堂门前的石阶下,77岁的身躯挺得笔直,像是一截历经风雨的老槐树根。他左手牵着5岁的范槐明,孩子穿着件新做的蓝布棉袄,春日早晨的寒风让小脸蛋冻得通红,却懂事地抿着嘴,没敢发出半点声响。

身后,吴淑玲抱着刚满两岁的范槐礼,孩子裹在厚厚的襁褓里,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霜花。范庆浩、范庆隆兄弟并肩站着,一个手里攥着怀表,一个背着药箱,眼神里都藏着难以言说的焦灼。范庆歆、范槐青、范槐秀,也都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连呼吸都放轻了——这七日来,祠堂就像个被时光封印的匣子,里面的人水米未进,外面的人只能每日三次在这里点灯上香,用最虔诚的等待对抗未知的恐惧。

“爷爷,爹会饿吗?”范槐明终于忍不住,仰起小脸小声问,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范福廷低头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融化了孩子发梢的霜花:“你爹是被神仙护着的,饿不着。”话虽这么说,他望着祠堂紧闭的木门,喉结还是忍不住动了动。

自那日按范庆玄的吩咐贴好符箓、法联,这七天里,范庆浩把兰州商号的事全托付给了伙计,范庆隆也关了扶正堂的门,兄弟俩寸步不离地守在宅院。每日天不亮,他们就跟着范福廷来祠堂前点灯,清油灯的火苗舔着灯芯,映得“九天卫方太乙明素圣母元君”的牌位在门缝里若隐若现。

范庆歆负责照看吴淑玲和两个孩子,夜里常听见东厢房传来压抑的哭声——吴淑玲总是抱着范槐礼,对着祠堂的方向默默流泪,嘴里反复念叨:“庆玄,你可得好好的……”范槐青和范槐秀则被派去打扫祠堂周围的落叶,不能让一片枯枝败叶落在门前的石阶上。

当范庆浩怀表的指针“咔哒”一声指向九点,祠堂的木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慢慢推开了时光的闸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范槐礼都好奇的探出头,眨着眼睛。

门开了。范庆玄站在门内,晨光从他身后涌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辉。他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衫,领口袖口都系得整整齐齐,头发整理的也很整齐,面容平静得像刚从梦里醒来。没有想象中的憔悴,没有久饿后的虚弱,他甚至比昏迷前更显精神,眼神清亮得能照见人影。

“爹,庆隆哥,庆浩哥,淑玲……”他挨个打招呼,声音温润如初,带着股熟悉的温和,只是尾音里多了丝难以言喻的通透,像是山涧清泉流过玉石。

吴淑玲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她腾出一只胳膊紧紧抱住范庆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脸颊、肩膀,从领口摸到袖口,生怕漏过一丝伤痕:“你可算出来了……饿不饿?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范庆玄笑着拍了拍她的背,目光扫过众人:“让大家担心了,我没事。”

范福廷走上前,仔细打量着他,见他眉眼间的潮红褪去,眉心的微光也敛去了踪迹,才长长舒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范庆隆赶紧上前搭脉,手指搭上范庆玄的腕间,脸色越来越惊讶:“脉象沉稳有力,比常人还要康健!”

范庆浩挠了挠头,憨笑道:“我就说神仙护着的人不一样!正好大家都没吃饭,我让厨房熬了小米粥,就着咸菜先垫垫肚子。”

厨房的老灶上,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顺着烟囱飘满了院子。范庆玄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左手抱着咿咿呀呀的范槐礼,右手被范槐明紧紧拽着,孩子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像是怕一松手父亲就会消失。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范庆玄看着满桌的家人,眼神里满是愧疚,“让你们为我担惊受怕,还耽误了商号和药铺的事。”

范福廷摆摆手,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一家人说这些干啥?你太爷爷临终前就说过,范家总会出个‘特殊’的人,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只要你平平安安,比啥都强。”范庆浩、范庆隆等人也都连连点头,吴淑玲更是红着眼眶,把剥好的鸡蛋往他手里塞:“快吃,补补身子。”

一碗热粥下肚,范庆玄身上暖和了许多。他放下碗筷,神情渐渐变得郑重:“七日前祠堂里的事,想必大家都记在心里。我今天就跟大家说清楚——我现在是九天圣母娘娘在人间的‘马脚’,南边叫乩童,也能叫灵媒,总之,就是替神灵传话的人。”

他顿了顿,见众人都在认真听,又继续说道:“乩童分文乩和武乩,我是文乩,主要靠书写或口述传达神谕。说通俗些,就是能跟神灵沟通,帮大家问吉凶、解疑难。咱们范家祖上跟九天圣母渊源深,血脉里带着她老人家的印记,每隔三代就会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太爷爷范立强就是上一个。”

这话一出,众人心里的疑团顿时解开了大半。范庆隆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太爷爷范立强年轻时能“见鬼神”,逢年过节总能说出些应验的话;范庆浩当时只当是传说,现在想来,恐怕都跟这“血脉印记”有关。

“那你接下来要做啥?”范庆浩最是务实,赶紧问道。

“还要闭关三个月。”范庆玄解释道,“这七日坐禁只是打了个底子,接下来三个月,我得慢慢适应神灵与共的感觉。每隔三五天,我会‘上马’一次,就是请圣母娘娘降神,留下些谶语;初一十五必定上马,到时候还得麻烦大家在旁边照应。另外,我需要些东西,得麻烦庆浩哥跑趟兰州城。”

范庆浩拍着胸脯:“你说!只要兰州城里有的,我保证给你找来!”

范庆玄掰着手指,一项项说道:“黄白绿黑红五色纸,要厚实的宣纸;朱砂得是上好的辰砂,不能掺假;毛笔要狼毫、羊毫各三支;白酒要最烈的西凤酒;还有麻杆、棉绳、铜镜、铜钱……”他一口气说了几十样东西,从五谷杂粮到桃木、檀木,从艾草、附子到公鸡、黑狗,甚至还有虎骨、鹿角这些稀罕物。

范槐青赶紧找来纸笔,奋笔疾书地记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生怕漏了一样。范庆隆在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熟悉:“这些东西,倒像是道士做法事用的法器和药材。”范庆玄点点头:“差不多,都是沟通神灵、镇煞驱邪用的。”

交代完已是午时,日头正盛。范庆玄抱了抱两个儿子,又嘱咐吴淑玲:“好好吃饭,照顾好孩子,别担心我。三日后我会叫你们,到时候跟上次一样就行。”说完,他转身往祠堂走去,脚步轻快得不像要去“闭关”,倒像是赴一场早已约定的约会。祠堂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落了把无形的锁。

没等歇口气,范庆浩就带着范槐青往兰州城赶。范庆隆则留在宅院,帮着范福廷整理祠堂周围的杂物,吴淑玲和范庆歆则哄着孩子,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范福廷独自一人来到祠堂前,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他望着紧闭的木门,嘴里念念有词:“圣母娘娘在上,求您保佑庆玄平安度过这三个月,保佑范家平平安安……”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神灵在回应。

三日后,三月十三清晨,祠堂的门准时打开。范庆玄穿着那件藏青色长衫,站在门内招手:“把东西都拿进来吧。”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搬着东西往里走——五色纸堆在墙角,铜镜、铜剑摆在供桌旁,公鸡、黑狗用绳子拴在柱子上,十二味中药用布包着,散发着浓郁的药香。范庆玄指挥着大家把东西摆好,自己则走到供桌前,熟练地点上三盏清油灯,又往香炉里插了九炷香。

然后,他拿起三炷香点燃,横着叼在嘴里,在供桌左侧的太师椅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腿开始有节奏地抖动,椅子腿在青砖地上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在他体内涌动。

范福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来了!跟七日前一模一样!

随着抖动越来越剧烈,范庆玄突然猛地站起身,嘴里发出一声浑厚的“呔”!声音震得供桌上的烛火都跳了跳,叼在嘴里的三炷香“啪”地掉在地上,三股青烟笔直地往上飘,在房梁下汇成一股,久久不散。

“拿酒来!”范庆玄站在供桌前,眉心闪过一抹青光,声音空灵得不像他自己。

范槐青早有准备,赶紧递上一瓷瓶白酒——这是特意分装的,怕他像上次那样猛灌伤了身子。范庆玄接过来,拧开瓶塞就往嘴里倒,喉结滚动得飞快,半瓶白酒转眼就见了底。

他把瓷瓶往供桌上一放,用那空灵的声音吩咐:“瓷瓶、五谷、中药、铜镜、铜钱……都拿过来!”

范庆浩和范庆隆赶紧从堆里找出这些东西,一一摆在他面前。范庆玄看东西齐了,又灌了几口酒,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成剑指,指向范槐青:“按我说的,往瓷瓶里装!”

“五谷粮食!”

范槐青赶紧抓了把五色杂粮,倒进陶瓶里。

“十二味中药!”

他又把艾草、柏枝、附子等药材一股脑塞进去。

“铜钱!”“铜镜!”

随着范庆玄的指令,陶瓶里很快塞满了东西,最后放进的铜镜刚好盖住瓶口,严丝合缝。

“红绸棉线封口!”

范槐青拿起红绸布裹住瓶口,用棉绳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个结实的结。

“朱砂、黄纸!”

范庆浩递上早已备好的朱砂碗和黄纸。范庆玄提起酒瓶,往碗里倒了些白酒,用手指搅匀朱砂,然后拿起毛笔,蘸着朱砂在黄纸上飞快地画了个符箓——线条扭曲缠绕,像蛇又像云,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贴在封口上,把瓷瓶放神龛前!”

范槐青依言照做,将贴好符箓的陶瓶稳稳地摆在“九天卫方太乙明素圣母元君”的牌位前,瓶身的陶土在烛火下泛着古朴的光。

“公鸡拿来!”

门口的小秦(范庆隆的医馆学徒,担心范庆隆人手不够,特来帮忙)赶紧把拴着的大公鸡递过来,那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扑腾着翅膀咯咯直叫,惊得范槐明往吴淑玲怀里缩了缩。

范庆玄左手接过公鸡,奇怪的是,那鸡刚到他手里,就像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安静下来,连羽毛都不再抖动。他右手成掌,快如闪电般在鸡颈处一抹,鲜血“唰”地喷了出来,溅在神龛前的青砖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公鸡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软塌塌地垂了头。

“丢出去!”范庆玄把鸡扔给小秦,声音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秦慌忙拎着鸡往外跑,刚出门就听见祠堂里传来一声闷响——范庆玄像脱力般倒在太师椅上,双目紧闭,胸口剧烈起伏着。众人赶紧围上去,却见他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平稳下来,过了约莫一刻钟,才缓缓睁开眼睛。

“爹!”范槐明第一个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

范庆玄揉了揉孩子的头,脸上又露出了熟悉的温和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威严的“神灵”只是一场幻觉。他看了看众人,忽然笑道:“今天中午炖鸡汤,给大家补补。”

这话让紧绷了一上午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堂屋里终于有了笑声。吴淑玲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刚醒就说吃的,也不怕累着。”

接下来的三个月,范家宅院的日子过得既规律又神奇。每隔三五天,祠堂的门就会准时打开,范庆玄会“上马”降神,指挥大家制作各种“法器”。范槐青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需要的东西;范庆浩跑遍了兰州城的大小店铺,连回民巷的铜匠、木匠都认识了他;范庆隆则研究起那些药材的药性,发现十二味中药混在一起,竟真有安神镇煞的功效。

三个月里,他们一共做了五个陶瓶,分别用五色绸缎封口,贴着五色符箓,按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摆在祠堂里。除了第一次用了公鸡,后来还用到了黑狗、黑驴、羯羊,每次“上马”后,这些牲畜的肉都会被炖了给大家吃,说是“沾神灵的光”。只有最后一个用牛角封口的瓷瓶,没杀牲畜,范庆玄说那是“镇宅的核心,不能沾血腥”。

时间一晃到了民国八年六月初一,范庆玄所言闭关的三个月时间快要满了。这天清晨,范福廷站在祠堂前,看着五个陶瓶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忽然觉得,范家的日子,就像这些封口的瓶子,看似平静,里面却藏着翻天覆地的力量。而这力量,才刚刚开始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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