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王爷今天不接单
清晨,野火号的烟囱没有冒白汽。
风从裂开的铁皮缝隙钻入,吹得灶台边积灰轻轻扬起,像一层薄霜浮在空中。
往日这个时候,锅已烧热,油花跳动,香气早已顺着山谷飘出十里。
可今日,灶是冷的,锅是空的,连那柄从不离手的铜勺,也只是静静悬在陆野掌心,未燃一缕火。
他站在主灶前,眉头微蹙,眼神沉如古井。
三声轻响——铜勺磕在锅沿,清脆得像是敲在人心上。
一下,两下,三下。
没有火焰跃起,没有系统提示音,甚至连一丝热气都未升腾。
仿佛这口锅,已不愿认他为主。
“不对。”凌月蹲在灶台边,指尖凝聚精神力,如蛛丝般探向空气,缓缓扫描着每一寸能量波动。
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惊疑:“元能场稳定,食材活性正常……可它们在回避你。你看那些野菌——”
她指向角落木筐,里面堆满昨夜采回的新鲜火灵菇,色泽艳红,本该在靠近热源时微微震颤,释放出助人入定的清香。
可此刻,它们的菌伞竟齐齐朝外偏转,如同感知到天敌临近,本能地蜷缩、退避。
“你在它们眼里,已经不是厨师了。”凌月抬头,目光凝重,“你是……执刀者。”
灰毛狗突然炸毛,喉咙里滚出低吼,猛地扑向灶后阴影处,利爪刨地,犬牙撕咬虚空,仿佛那里正藏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
苏轻烟瞬间拔刀,寒光一闪,短刃已横在胸前,眼神如鹰隼扫视四周:“有人在偷听我们的‘味轨’——是记忆频率的窃取者,他们在记录你烹饪时的情绪波段!”
空气凝滞了一瞬。
陆野没动,只是缓缓闭上眼,识海深处,那颗赤红心脏依旧悬浮着,表面浮现出婴儿般的脸,唇瓣无声开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它不再发出啼鸣,也不再传递任务,宛如一颗沉睡的胚胎,拒绝与他共鸣。
“系统……在躲我?”陆野低声自语,语气中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觉。
他忽然笑了,嘴角一挑,”
昨夜那一战,三魂跪地,万火归灶,系统外壳崩裂,赤心现世,一声“我想活着”响彻天地。
那是觉醒,是反噬,也是某种更深层联系的建立。
他以为自己掌控了它,可现在看来——也可能是它开始试探他。
苏轻烟连夜追查痕迹,在营地边缘的焦土上发现了异样:一圈焦黑脚印,呈环形排列,步伐整齐,却无进出之迹,仿佛凭空出现又消失。
中央插着半截断勺,青铜质地,断裂处泛着暗红锈痕,正是玄烛残影所持之物。
这不是战斗残留。
这是仪式。
“有人在模仿焚灶谷的旧祭。”苏轻烟将断勺带回,放在石桌上,眉宇紧锁,“他们想重启‘禁言之咒’,切断‘食道’与人心的连接。”
就在这时,悔言僧悄然现身,一身灰袍破旧如纸,背负陶匣,脚步无声地踏进野火号。
他没说话,只将一块新陶片轻轻放在石上,转身欲走。
陆野拿起陶片,指尖摩挲那扭曲字迹,瞳孔微缩。
“我喂孩子毒粥,只为她别再哭。”
字歪斜如爬虫,墨迹似由血混灰写成。
刹那间,他仿佛看见一个瘦弱女人坐在塌房角落,手中捧着一碗冒着微烟的糊,孩子在怀中抽搐,双眼翻白,嘴角溢出黑沫……而她只是机械地喂着,一遍又一遍,嘴里喃喃:“别哭了,别哭了……妈妈让你再也不哭了……”
“七个吃火灵菇的人,昨夜全疯了。”悔言僧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像锅底刮铁,“他们说……‘灶神发怒,饭不能吃了’。”
空气骤然一冷。
陆野盯着那行字,忽然冷笑出声:“灶神?谁告诉你我是灶神?”
他抬眼,目光如刀锋扫过众人:“我不是来受供奉的。我是来逼你们开口的。”
话音落下,他猛然转身,走向高挂的木牌,一把扯下原本写着“赎罪灶七日开”的旧牌,重重摔在地上。
新牌换上,三个大字赫然浮现:
“只收故事。”
底下一行小字:“今日无饭,但求真言。敢说者,赏一口回忆。”
消息传开,山谷震动。
起初无人敢信。
野火号何时变成说书场?
陆野何时成了听故事的闲人?
可当老凿牙扛着一口锈锅蹒跚而来,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我藏腊肉那年,也觉得饿死别人理所应当。”他声音嘶哑,眼窝深陷,像是被往事啃噬多年,“可现在我知道——那一口没分出去的油星,夜里都在烧我的肠子。”
他说完,猛地将锈锅砸向地面,轰然碎裂。
铁片飞溅,他双膝跪地,额头触尘:“求您,让我再尝一次那口酸饭。”
人群寂静。
陆野不动声色,挥手命人架起边灶,搬来同一口破锅,倒入清水,撒入一把糙米,又用匕首划开老凿牙指尖,滴入一滴血。
火起。
锅盖掀开刹那,一股浓烈腐腥扑面而来,夹杂着霉变与泪痕的气息,令人作呕。
围观者纷纷掩鼻后退,有人甚至干呕出声。
唯有角落一名流浪妇人踉跄上前,满脸泪水,颤抖着伸出手:“这味道……像极了我饿死丈夫那天煮的糊。他临死前还笑着说‘有米香,真好闻’……可那锅里,只有树皮和泥。”
她跪下,对着那口浑浊的汤,嚎啕大哭。
陆野看着沸腾的锅,眼神幽深。
这只是开始。
有些人不怕死,怕的是记起。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不敢记的,全都重新闻到味道。
夜幕降临,山谷静得可怕。
野火号无灯,无火,唯有灶台余温尚存。
远处火灵菇丛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菌丝如脉络般微微跳动。
忽然,一点残影在菌群中浮现。
佝偻的老妪身影模糊不清,嘴唇无声开合,重复着那句低语:
“盐是咸的,爱也是。”
风过,声散。
可就在那一瞬,凌月猛然抬头,精神力丝线剧烈震颤,瞳孔骤缩——
她捕捉到了那句话的频率。
不是随机波动。
是引导。夜色如墨,浸透了山谷。
火灵菇丛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微光,菌丝如血脉般蜿蜒伸展,轻轻搏动。
那声音再度响起——“盐是咸的,爱也是。”低语如风,却像钉子一样凿进人的识海。
凌月浑身一震,精神力如蛛网骤然绷紧,她猛地抬头,眼中浮现出细密的血丝:“不对……这不是残念!是编码!她在用味觉频率传递信息,引导这些火灵菇共振!”她的声音发颤,“陆野,它们不是幻境制造者……它们是‘记忆容器’,吞下了所有被唤醒的悔意,正在反向喂养‘烬灵’!”
空气仿佛凝固。
陆野站在主灶前,掌心还残留着划破的痛感,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铁锅上砸出细微的“滋”声。
他望着那碗盛着自己鲜血的空碗,眼神从沉思转为冷锐。
原来如此。
他以为唤醒记忆、逼人吐真言,便是赎罪。
可人心何其狡猾?
有人哭着忏悔,却将痛苦转嫁于天地;有人跪地求一碗饭,实则是想抹去记忆,换回安宁。
他们的泪水流给了锅,灵魂却把罪责埋进了这片土——而火灵菇,吸收了这一切,成了执念的温床。
烬灵未灭,只是换了宿主。
“真正的赎罪宴……”陆野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如锈刀磨石,“不在灶上,而在心口肯不肯剜那一刀。”
他闭眼,识海深处,那颗赤红心脏微微震颤,婴儿脸庞睁开一只眼,唇瓣轻启——一道从未显现的菜谱缓缓浮现:【无罪羹】。
需“一人自愿替他人受过”,方可成汤。
寂静如潮水涌来。
苏轻烟站在三步之外,手中短刃寒光未散,却已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看着陆野,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人。
“你还记得你说要复仇吗?”陆野忽然开口,目光如炬,直刺她瞳孔,“现在,我想知道——如果杀你父亲的人,是为了救自己孩子,你还恨得下去吗?”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割开她封存多年的伤疤。
她指尖发白,刀刃几乎脱手。
脑海中闪过童年那一夜:父亲倒在血泊中,凶手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竟有泪光。
那时她不懂,为何杀人者也哭?
如今才明白——那人是个父亲,而她,也曾是父亲的女儿。
就在这时——
“嗡。”
碗中血水忽起涟漪,竟无火自沸,一缕极淡的饭香袅袅升起,似童年的炊烟,似母亲低语时的气息,温柔得令人心碎。
远处山巅,一道模糊火影静静伫立片刻,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随即悄然退去,如同从未出现。
山谷重归死寂。
唯有灶台上的血碗仍在轻颤,热气氤氲,映照出陆野深不见底的眼眸。
而答案,尚未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