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席,轮不到死人坐主位
阳光刺破云层,如金矛般扎进哀丘陵的冻土。
风停了,雾散了,连空气都像是被煮过一遍,滚烫而凝滞。
“问罪锅”静静矗立在坟场中央,锅底紫焰未熄,一缕幽火顺着纹路缓缓爬升,仿佛大地深处仍有不甘的灵魂在低语。
陆野站在锅前,指尖轻触酒石——那枚曾吞噬悲喜、撬动生死的黑色晶体,此刻表面竟裂开一道细纹,像是一枚即将孵化的蛋,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他没皱眉,也没退后,只是低声说了句:“七息,不多不少。”
话音落,锅火轰然暴涨!
紫焰冲天而起,直贯云霄,竟将整片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霞色。
空中浮现出一道虚影——素衣如雪,眉目温婉,唇角含笑,正是苏家主母最后的模样。
但她不再温柔,眼神清明如镜,穿透生死界限,落在女儿身上。
“轻烟勿念。”她的声音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刻进骨髓,“母愿代死。吕屠不过棋子……幕后之人……”
她顿了顿,目光忽然转向陆野,仿佛能看见他心中最深的疑问。
“……在灶底。”
影像消散,如同烟云被风吹尽。
酒石猛地一震,那道裂缝又深了一分,一丝极淡的香气逸出——不是悲,不是喜,而是一种近乎“熟成”的味道,像是千年陈酿终于开封。
全场死寂。
唯有苏轻烟跪倒在地,双拳紧握,指节发白,泪水砸进泥土,溅起微尘。
可下一瞬,她仰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扬起一抹癫狂般的笑。
“娘,我懂了。”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锋利,“你不逃,不是因为走不了……是因为你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替你掀桌。”
她说完,猛然站起,衣袂翻飞,宛如涅盘重生。
那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躲在母亲羽翼下的千金小姐,而是真正接过火种的继承者。
远处,回音郎爬了过来。
这个一生只能复述他人遗言的可怜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趴到墓前。
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别看……别回头……”
七个字,是他此生最后的记忆,也是苏母临终前,用尽魂魄送出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他眼神涣散,瞳孔逐渐失焦,身体开始萎缩——皮肤变得娇嫩,骨骼软化,竟如婴儿般蜷缩起来,呼吸微弱,像个刚出生的胎婴。
陆野蹲下身,轻轻抱起他,交给旁边一个战战兢兢的村民。
“好好养着。”他说,语气平静得不像在交代后事,“这一声‘别回头’,够他们悔一辈子。”
村民不敢接,却又不敢不接,只能哆嗦着接过那具缩小的身体。
他知道,这不是怜悯,是审判的余波——谁若辜负这份托付,便等于向整个废土宣告:你不配为人。
而就在这时,远处山脊上,那些原本潜伏观望的骨贩子们开始骚动。
他们本为“招魂酿”而来,想借亡者执念炼制邪药,操控人心。
可亲眼目睹陆野以一口锅、一勺汤,逆转生死、定下规则,他们的贪欲还没出手,心神已先崩溃。
有人扔下了盗掘来的陪葬品,金银玉器滚落山坡;
有人丢掉了装满尸油的皮囊,恶臭四溢;
更有人直接转身狂奔,边跑边撕扯脸上的符咒,尖叫着“我不想记了!我不想记了!”
一夜之间,黑市崩塌,伪灵药市场灰飞烟灭。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记忆不再是财富,而是枷锁。
而陆野,正亲手打造一把钥匙。
风渐起,吹动陆野衣角。
他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得身后一声脆响。
“咔。”
笑面尸的石像胸口裂开,一道火光从中射出!
众人惊退,唯有陆野上前一步,伸手接住那封凭空出现的火漆密信。
信封完整无损,印着九喉会的徽记——九张嘴,共衔一锅,象征言语与滋味的极致掌控。
他拆开,只有一行字:
“吕屠未死,藏身‘终焉灶房’第七层,守着第一口锅的胎膜。”
陆野看着这行字,忽然笑了。
笑声不大,却让四周温度骤降。
“他还真把自己当厨师了。”他冷声道,“可惜……真正的厨房,从来不收刽子手。”
他将信收入怀中,正要收手,异变陡生!
怀表中的酒石突然剧烈共鸣,光芒暴涨,竟在空中投射出一段画面——
依旧是那间斑驳灰墙的厨房,血锈斑斑。
白面郎依旧机械地挥刀,可案板上的脸,已完全变成凌月的模样。
一刀落下,血溅四壁;再一刀,面容重组;第三刀,她睁开眼,直勾勾盯着镜头外的陆野,嘴唇开合,无声呐喊。
陆野瞳孔微缩。
凌月被困在幻象深处,而白面郎……或许根本不是敌人,而是另一个被系统吞噬的宿主。
他缓缓合上怀表,眼神沉如深渊。
这场饭局,越来越不对劲了。
不是谁做菜,谁吃菜的问题——而是,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是食材。
就在他思索之际,余光瞥见角落一棵枯树下,哭婆子倚靠着树干,奄奄一息。
她断了蛇信,耗尽生命力,本该早已死去。
可她还活着,至少……还残存着一口气。
嘴角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们以为……我在报复?”
她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铁锈,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喘息。
“不……”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攻击,不是诅咒,而是从口中,一点一点,吐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
铜牌无字,表面布满绿苔,边缘磨损严重,显然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流转。
可当它接触空气的刹那,整片坟场的温度,忽然下降了三度。
哭婆子的尸体缓缓滑落,倚着枯树如一片凋零的灰叶。
她嘴角那抹诡异笑意凝固在脸上,像是临死前窥见了某种天机。
风掠过坟场,卷起几片焦土与碎骨,唯独那枚锈迹斑斑的铜牌,在陆野掌心沉甸甸地发烫。
他低头看着它——“第七阀·地咽道”。
不是符咒,不是秘钥,而是一块早已被时代埋葬的旧世界遗物。
边缘磨损得厉害,绿苔深处隐约有刻痕,像是被人无数次摩挲、藏匿、又取出。
这不像是权力的象征,倒像是一份罪证的信物。
“等一个敢砸锅的人……”陆野低声重复,眸光微闪。
他忽然懂了。
哭婆子不是来复仇的,她是守门人。
是那些被吞噬的名字、被抹去的记忆、被烹煮成汤的冤魂,在漫长岁月里选出的最后一只耳朵。
她活着,就是为了把这块铜牌交到真正会掀桌的人手里。
而如今,她完成了使命。
陆野将铜牌轻轻放入怀表,嵌进酒石旁的凹槽。
刹那间,表盘轻震,一道幽光自缝隙溢出,仿佛沉睡的数据链被重新接通。
那一瞬,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深埋地底的青铜管道、沸腾的黑浆河流、层层封锁的铁门之后,一本用血墨书写、以人皮为页的账册正静静躺在冰棺之中。
百味堂真正的账本——谁吃了谁,谁被谁吞。
不止是食材名录,更是整个废土秩序的原罪清单。
苏轻烟站在不远处,肩上扛着一截断裂的灶管,焦黑残破,却仍带着一丝温热。
那是“问罪锅”的一部分,曾熔炼过千百亡魂的执念。
她望着陆野,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
“从今往后,我不再追查过去。”
她顿了顿,眼神如刀锋般明亮,“我要建一座新灶——让活人吃得安心。”
陆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将“风味结晶”重新嵌回锅沿残片。
紫焰微闪,像一颗心脏再次搏动。
“你建灶,我拆庙。”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谈论今晚的菜单,“吕屠等着我,那口胎膜……也该熟了。”
话音落下,整片哀丘陵的地面竟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听到了这句话,悄然睁开了眼。
归途无言。
风越来越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远处山脊上的骨贩子早已逃散殆尽,留下的只有滚落山坡的陪葬品和泼洒一地的尸油,在月光下泛着腥臭的虹彩。
这一夜,黑市崩塌,伪灵药体系瓦解,无数靠贩卖记忆与执念为生的邪修一夜破产。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当一个人能用一碗汤唤醒死者意识,用一道菜定下生死规则时,他们赖以生存的“阴私之道”,便成了最可笑的把戏。
而陆野,不只是厨师。
他是审判者。
深夜,陆野独坐山巅。
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破碎星河。
他取出怀表,打开表盖。
里面静静躺着几张泛黄的纸条,写着一个个名字——凌月、苏轻烟、回音郎、哭婆子……还有更多未曾谋面之人。
酒石悬浮于表心,散发着淡淡幽光,宛如一颗微型星辰。
忽然——
所有名字同时渗出血丝!
细密如蛛网的红线从纸条边缘蔓延而出,在空中交织缠绕,竟自动拼成一句话:
“还债之时,已在路上。”
陆野瞳孔微缩,指尖却不颤。
他盯着那行血字,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是这样……”他低语,“系统不是奖励我,是在还债。”
那些失传的功法、逆天的食谱、超规格的修为灌顶……从来不是白给的。
每一份馈赠背后,都有一个被抹去的灵魂,一段被篡改的历史,一场被掩盖的屠杀。
而他,不过是这场宏大献祭中,最后一个觉醒的祭品。
也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反噬神坛的厨师。
他合上表盖,金属冷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远方,地平线尽头,一座倒悬巨锅静静悬浮于云海之上。
锅底裂开一只巨大的竖瞳,缓慢眨动,仿佛在注视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
它在等。
等一个人,持刀入席,亲手揭开这场持续百年的盛宴真相。
陆野站起身,衣袂翻飞,目光如炬。
它就在人心深处,由恐惧喂养,以贪婪为薪,烧着永不熄灭的业火。
而现在,火候正好。
浓雾深处,黑水河如一条死蛇蜿蜒穿行于荒原。
忽然,水面剧烈翻涌,一艘通体漆黑、形似巨鲸的钢铁舰船破雾而出,船首刻着两个猩红大字:野火。
它无声停泊在岸边,甲板上空无一人,唯有舱门半开,透出微弱火光。
前方,孤峰耸立,整座山体被改造成螺旋高塔,外墙刻满扭曲的“罪味铭文”,铁窗之内,无数枯手伸出,抓向虚空,仿佛在乞求一口……最后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