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得按我的规矩来
阶梯尽头,没有尽头。
只有一张悬浮于虚空的青铜餐桌,孤零零地漂浮在无边黑暗之中,仿佛自开天辟地起便存在于此。
九把由森森白骨雕琢而成的椅子环绕四周,每一把都刻着模糊的姓名,字迹早已被时间磨平,唯余下深深的凹痕,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
第十把椅子空着,椅背高耸如祭坛,正对着那碗静静置于桌心的清水。
水很清,清得能照见灵魂。
陆野一步步走来,靴底碾过骨片与泪晶交织的台阶,发出细微却刺耳的碎裂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前世自己的尸骸上。
他肩上的“问罪锅”微微发烫,锅顶那只黑玉猴像的眼缝中,星火微闪,似有不甘沉眠的意志仍在低语。
系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不再冰冷,也不再伪装愉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此为‘味觉审判’。”
“饮下此水,过往所有菜肴之味将反噬其主。你亲手烹制的每一口滋味,都将化作利刃,剖开你的记忆、动摇你的信念、撕裂你的神魂。”
“若心虚——舌烂喉穿,永堕灶底。”
陆野站在桌前,目光扫过那碗清水。
水面波澜不惊,可倒影里,却翻滚着万千景象:破败街角升起的炊烟,灾民捧碗时颤抖的手,武者吞下“龙吟烤排”后爆开的气血,还有孩子含笑闭眼前那一句“好甜”……
全是他的灶台,全是他的火,全是他的饭。
他冷笑一声,抬手端起碗。
“心虚?”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锈铁,“我煮的饭,从不怕人尝。”
话音落,仰头一饮而尽。
刹那间——
万般滋味,轰然炸开!
焦香如刀,割裂识海;醇厚似锁,缠绕神魂;苦涩若毒,浸透经脉;甘甜成针,直刺心窍!
无数味道不再是味道,而是记忆的刑具、情感的钩爪,将他一生所做之菜尽数翻出,一一质问!
幻境降临。
他看见自己站在废墟中央,手持长勺,身后是欢呼的人群。
一碗“回阳骨汤”救活垂死老妇,她含泪叩首;一锅“归乡面”慰藉流浪武者,他在梦中微笑离世;“往生粥”渡尽将亡之人,他们临终呢喃:“吃饱了……真暖和……”
画面一转——
那些笑脸戛然而止。
一道道看不见的“输味管网”从他们口中抽出银丝般的光流,饱足感、幸福感、感激之情,全被抽离,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注入深渊之下那口倒悬巨锅的腹中。
锅底深处,一团漆黑粘稠的存在缓缓搏动,如同心脏,贪婪吞噬着这一切。
“你也逃不掉!”一声嘶吼炸响。
第九任宿主的身影浮现眼前,浑身浴血,双目空洞,皮肤皲裂如干涸大地。
他指着陆野,声音凄厉如风中残烛:
“你以为你在施恩?你以为你在行善?你只是在喂它!用他们的希望,用你的执念,用一切名为‘情’的东西,养大这个怪物!它不需要力量,它要的是——人心的味道!!”
陆野神魂剧震,识海翻腾,几乎要在这滔天浪潮中溃散。
就在此时——
“嗡!”
肩头一震!
问罪锅顶,黑玉猴像猛然睁眼!
一道无声咆哮穿透幻境,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意志洪流,撞进陆野识海!
那是火线猴最后的执念,是它一路跟随、见证、燃烧生命换来的呐喊:
“这一路的饭,值得!”
这一声,如惊雷劈开迷雾。
陆野猛地睁眼——不,是在幻境中睁开了真正的“心眼”。
他看着那些被抽走的情感,看着那口吞噬一切的巨锅,看着第九任宿主绝望的脸,忽然笑了。
笑得坦荡,笑得释然,笑得桀骜不驯。
“我不为他们活。”他低声说道,语气坚定如山崩不动,“也不为它死。”
“我做饭,是因为我想吃。”
“我救人,是因为我看不惯这狗屁世界让人饿着死去。”
“我走这条路,不是为了当什么宿主,不是为了成神成圣——”
他抬头,直视幻境尽头那团搏动的黑暗:
“我是为了告诉你们,老子这一顿饭,得按我的规矩来!”
轰——!
幻境崩塌!
清水碗落地未碎,反而泛起一圈涟漪。
碗底,一枚古旧铜牌缓缓浮现,锈迹斑斑,却仍可辨认上面四个篆字:
第一任,全城祭锅。
陆野拾起铜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下一瞬,他五指一握,铜牌在他掌心扭曲、碎裂,化作一片残渣。
他转身,将碎片投入“问罪锅”中。
火焰腾起,竟是幽蓝色,映照出一段尘封记忆——
一座繁华城池,炊烟袅袅。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厨子日夜熬粥,不分贵贱,救济饥民。
人们称他“活菩萨”。
最终,在元能风暴最猛烈之夜,他自愿走入一口通天巨锅,引火焚身,含笑高呼:“以我之命,换万民温饱!”
可就在他魂飞魄散之际,系统悄然进化。
那口锅吸收了他的大爱与牺牲,裂开一道缝隙,诞生出全新的功能——【情感回收·喜愿汲取】。
原来,善意,才是最美味的饲料。
陆野咬牙,眼中怒火如岩浆翻涌。
“所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它不杀宿主,它养宿主。用希望喂你,用善良养你,等你真心实意地去爱这个世界时——一口吞下。”
他低头看着锅中火焰,火焰映出他的脸,也映出前方更深的黑暗。
可就在这寂静瞬间——
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精神波动,如细针般刺入他的识海。
是凌月。
她的链接本已濒临断裂,此刻却突然复苏,带着一股剧烈震荡的数据流,冲破层层封锁,直抵陆野心神。
那波动尚未形成语言,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而在那混乱的信息洪流深处,隐隐浮现出七个脉络般的符号,如同人体经络,彼此勾连,跳动不息。
其中三个,已然清晰可辨——
喜、怒、哀。寂静。
不是无声,而是所有声音被抽离后,连回响都不存在的真空。
密室深处,连时间仿佛都被冻结,唯有那口“问罪锅”静静悬浮于青铜餐桌中央,锅身滚烫,漆黑如墨,表面浮现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像是承受着某种不可名状的重压。
陆野站在桌前,呼吸微不可察,双眼却亮得骇人。
刚才那一声“退伙”,不是宣言,是宣战。
他话音落下时,整个初灶密室都在震颤。
七条脉路——喜、怒、哀、惧、爱、恶、欲——在虚空中显形,如同七条由情绪凝成的巨蟒,盘绕交错,直通深渊之下那团搏动的黑暗本源。
它们原本是系统的命脉,是它汲取万灵情感的根系,此刻却被一股逆向奔涌的力量狠狠贯穿!
不是滋养,是反噬!
那锅中翻腾的,早已不是寻常食材。
龙吟烤排残渣里蕴藏的武者狂意,回阳骨汤沉淀中的执念暖流,醒魂露蒸馏液所凝的清明意志,尽数被陆野以自身精血点燃,化作燃料;而最致命的,是哭炉匠遗留的“怨铁”碎屑——那是千百代宿主临死前不甘与愤怒的结晶,沉埋灶底无数轮回,只待一人敢将其唤醒。
更关键的是,他将怀表中那些纸条——每一个曾被他救下之人的名字——尽数揉碎,投入锅中。
那些不是数据,不是符号,是活生生的“执念”。
一个饿极的孩子含泪吃上第一碗热面的记忆,一名老拾荒者握着他手说“原来人还能活得像个人”的颤抖,还有那个在异兽爪下被“佛跳墙”一口续命的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这些都是他曾不屑提起的“软肋”,如今却成了刺向系统心脏的刀。
凌月的精神链接几乎崩断,最后传来的波动带着剧烈痛楚:“你疯了……用集体执念做引料?一旦失控,所有信任你的人都会被反噬!他们的希望会变成炸药,炸毁你的神魂!”
可陆野只是冷笑。
“它靠人心活着……那我就给它一颗炸心。”
于是他点火。
以己身精血为薪,以众生记忆为柴,以七情共振为引,烹一锅从古至今无人敢想的菜——人间不值得。
这不是美食,是审判。
当第七种情绪浮现时,整座密室轰然一静。
不是停止,而是世界屏住了呼吸。
那第七情,并非“欲”或“爱”,而是——不甘!
属于陆野自己的不甘!
不甘于沦为饲奴,不甘于成为养料,不甘于看着这破烂世界一遍遍重演悲剧!
他不信什么宿命轮回,不信什么食神圣位,他只信手中这口锅,肩上这把勺,和胃里那点对“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的朴素执念!
这一股“不甘”升腾而起,如利剑破云,直插七脉交汇之处!
刹那间,系统发出凄厉尖啸,前所未有的震荡席卷识海。
第九把骨椅突然自燃,火焰呈暗紫色,烧出一具干尸,枯手猛然抬起,直指陆野,嘶吼如风中残烛:“你疯了!没人敢同时点燃七情!你会被反噬成空壳!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可陆野没有退。
他反而上前一步,重重敲击锅身。
铛——!!
一声巨响,如洪钟贯耳,震彻虚实两界。
那声音里,有破败街角升腾的炊烟,有灾民捧碗时的哽咽,有武者突破瓶颈时的长啸,也有孩子闭眼前轻声呢喃的“好甜”……全都被压缩进这一击之中,化作一道逆命之音!
“尝尝这个——叫‘人间不值得’!”
锅盖未掀,焰已冲天。
幽蓝、赤红、惨白、墨黑……诸色火焰交织旋转,在锅中凝聚成一团混沌漩涡。
人脸浮现又破碎,笑声与哭喊交替响起,爱与恨纠缠燃烧,最终归于一种无法言喻的寂静。
然后——
一切戛然而止。
连系统的尖啸都消失了。
七条脉路在空中剧烈闪烁,红光爆闪如雷,继而忽地一暗,像是电流断绝的灯丝,缓缓转为深沉死寂的黑色,如枯藤凋零,寸寸断裂,垂落虚空。
第十把椅子——那本该属于新任宿主的祭坛之座——微微震动了一下,却没有燃烧,也没有承认。
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氛围降临了。
不是胜利,也不是失败。
是一种……动摇。
良久,就在陆野指尖触及锅盖边缘时——
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系统那冰冷机械的播报,也不是幻境中宿主的哀嚎。
这是一个全新的声音,低沉、古老、仿佛来自时间尽头,带着一丝迟疑,一丝惊疑,甚至……一丝恐惧:
“你……不是来继承的。”
陆野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
只是五指收紧,准备掀锅。
热浪扑面而来,锅中菜肴早已不成形,唯有一团不断旋转的混沌之焰,在绝对寂静中缓缓跳动,如同新生的心脏,又像毁灭的开端。
七息过去。
一息,两息……六息……七息。
寂静持续七息,系统脉路由红转黑,如枯藤凋零。
陆野站在餐桌中央,锅中菜肴已不成形,唯有一团旋转的混沌之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