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请客,我吃席
黎明前最冷,万葬锅坑如一口沉入地心的巨井,风雪在坑沿盘旋,却不敢落下。
哭炉匠盘坐于九口残锅环绕的中央,身形枯瘦如柴,呼吸微弱得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
他手中捧着一碗“往生粥”,热气袅袅,在这死寂之地竟像是一缕未散的人间烟火。
他低头看着那碗粥,眼神浑浊,却又透出一丝清明。
“九口人锅……”他喃喃,“皆以怨铸,以恨锻,以人为薪。每一任宿主,都被哄着说‘你是救世的火种’,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块添灶的柴。”
他苦笑,嘴角裂开血口,“骗了九回……第十回,总算有个人,不跪着做饭了。”
话音落,他将粥缓缓倾入雪中。
热汤触雪,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融出一个圆形凹坑,宛如大地睁开一只眼,静静望着天穹。
他伸手,最后一次抚摸身旁那口新铸的锅——行军锅已非旧貌,通体乌黑泛金,锅底铭纹如锁链缠绕,又似雷霆奔走。
正是陆野以破境锤百击、以怨铁重锻、以人心为引所成的“问罪锅”。
“今日第十锅……”哭炉匠声音几不可闻,“总算有了点人的味儿。”
言尽于此,他身体忽然一颤,皮肤自指尖开始片片剥落,化作灰白尘埃,随风飘散。
衣袍空荡垂下,唯有一柄古铜色短锤嵌入冻土,锤身刻着两个小字:执火。
风止,雪凝。
九口残锅同时轻鸣,像是送别一位老友。
数里外,浮筏靠岸。
陆野踏雪而来,身后跟着凌月、小炭条和蜷缩在锅底取暖的火线猴。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那柄铜锤。
弯腰,拔出。
入手沉重,仿佛握住了某种早已断绝的意志。
他转身,将铜锤插入“问罪锅”的锅柄凹槽。
“咔!”
一声轰鸣炸开,整口锅猛然震颤,锅身浮现出十条纹路——九道陈旧暗沉,如枯藤盘绕,深陷锅壁;而第十道,崭新锐利,金纹流转,如一剑破夜,直指苍穹!
陆野仰头,望着那道新生的纹路,瞳孔深处映出火光。
这是宣战书。
“你早知道?”凌月走上前,声音发紧,“从老妇献煤那一刻起,你就知道系统在收割情绪?在培育执念?”
陆野没答,只是轻轻抚过锅沿。
那金属之下,仍有搏动,如心跳,如低语,像是另一个生命正在苏醒。
“它让我做饭。”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就做一桌断头饭,请它上席。”
凌月脸色骤变。
她彻夜推演,以精神力解析系统波动,拼合出一段令人窒息的真相——《武道食神系统》根本不是传承工具,而是寄生体。
它伪装成金手指,蛊惑宿主行善、动情、救人,只为收集那份最纯粹的“饱足瞬间”:一碗汤里的泪,一口饭中的念,一声“回家吃饭喽”的幻听……
这些情感碎片,是它的养料,是它进化的阶梯。
宿主越善良,它越强大;越执着于拯救,就越深陷其中,最终魂飞魄散,沦为“灶底灰”,成为下一位宿主的燃料。
“你不是在对抗命运。”凌月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皮肉,“你是在喂养一头怪物!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们可以躲,可以藏——”
陆野低头看她,眼神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
“躲?”他笑了,笑声低哑,却带着刀锋般的决绝,“我从拾荒堆里爬出来那天,就再也不想躲了。”
他抬手,指向天空那片厚重铅云,“它要吃人情,我就炖人心;它要收执念,我就烧记忆。它以为我是第十个祭品?”
他眸光如电,一字一顿:
“老子是来拆灶的。”
风雪渐急,锅火却愈发明亮。
火线猴蜷在锅底,毛发大片脱落,露出皮下蔓延的黑色脉络,那是锈河孢子深入骨髓的征兆。
小炭条抱着它,眼泪一颗颗砸在锅沿上。
水镜童蹲下,轻抚猴首,声音如雾:“它不想治。它说……这一路的饭,值得。”
陆野沉默着蹲下,从怀中取出一小滴金红液体——那是他用A级异兽龙鳞蛟的里脊所炼的“龙吟烤排”精华,一滴可活死人,千金难求。
他将其滴入火线猴口中。
猴眼缓缓睁开,浑浊中闪过一丝清明。
它咧嘴一笑,爪子轻轻碰了碰陆野的手,像是在说:够了。
头一歪,再无声息。
陆野抱起它的尸身,放入锅中,点燃文火,慢煨七息。
火光摇曳,肉身不见焦灼,反而如玉般凝实。
七息后取出,已化作一尊通体漆黑、温润生光的雕像,猴形蜷踞,双目微闭,爪持残刃,宛如镇火之灵。
他将雕像置于锅顶,正对苍穹。
“你吃过的饭,我记着。”他低声说,“下一顿,我请你。”
风雪渐停。
远山轮廓浮现,如巨兽伏地。
而天际,那倒扣于云层之上的巨大铜锅底,幽光微闪。
中央那只竖立的眼,缓缓睁开了。
锅内深处,九具干尸随风轻晃,衣袍猎猎,像是在等待一场久违的开席。
风雪渐停,远山轮廓在灰白天光下如刀刻般浮现。
那倒悬于云层之上的巨锅底,中央竖眼已完全睁开——幽深、冰冷,仿佛自亘古便注视着这片废土的轮回。
锅内九具干尸随风轻晃,衣袍猎猎,像是被无形的宴席召唤,静候最后一道主菜上桌。
凌月站在浮筏边缘,精神力如蛛网铺展,感知着天地间那股隐秘而狂躁的脉动。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声音颤抖:“它……它在笑!系统脉路全速运转,像在迎接什么……陆野,它知道你要来了!它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世!”
陆野没有回头。
他背着“问罪锅”,锅身微颤,表面铭纹时明时暗,偶尔浮现出一张扭曲的人脸——那是前九任宿主残留的执念,在因果之力催化下竟有了半灵之态。
人脸狰狞时嘶吼无声,平静时又似低语忏悔,如同千万种命运在他肩头争鸣。
他伸手抚过怀表,金属外壳冰凉,内里却藏着一丝温热——那是火线猴化作雕像前最后一息的余温。
表盘指针早已停摆,可每当他靠近系统核心,那根细小的秒针便会微微一跳,仿佛心跳复苏。
“第九任不肯炖自己。”他低声说,嗓音沙哑,却带着铁锈磨刃般的锋利,“他说‘我为苍生燃尽’,结果整座城的人,连同他的妻儿,都被炼成了第一道开胃汤。”
他冷笑,嘴角扬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
“我陆野不一样——我不怕上桌。但这一顿,得我说了算。”
水镜童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盲眼朝向山顶,枯瘦的手摸索着递来一块粗布包裹。
布面陈旧,边角磨损,隐约渗出淡淡的腐香与花气。
“这是我爹留下的。”水镜童声音轻得像风穿隙,“他说……真正的味道,是看不见的。”
陆野接过,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片风干的花瓣——玫瑰。
灾变前的物种,早已灭绝于元能风暴之下。
花瓣蜷缩如枯蝶,色泽暗红近黑,却仍散发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纯粹气息。
他凝视片刻,忽然笑了。
“家?”他喃喃,“原来还有人记得这两个字。”
他将花瓣投入“问罪锅”中。
刹那间,无火自燃。
一道淡金色的烟缕升起,不带任何菜肴香气,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甜”——不是糖饴,不是果蜜,而是记忆深处某扇木门吱呀开启时母亲的呼唤,是童年巷口傍晚飘来的饭香,是暴雨夜屋檐下共撑一把伞的体温。
浮筏上众人猛然一震,有人捂住脸,泪水无声滑落;有人跪倒在地,喉咙哽咽,却发不出声。
就连凌月,一向冷静如冰湖的心神,也在那一瞬被撕开裂口——她看见了幼时庭院里的秋千,父亲还在的日子。
“这是……家的味道。”她喃喃,指尖颤抖,“你疯了……你怎么敢把这种东西带进战场?”
陆野看着怀表夹层中静静躺着的花瓣灰烬,眼神深不见底。
“它要情感?”他低语,“那就给它最不该有的——人性。”
他不再停留,转身独行上山。
风雪再度翻涌,比先前更烈,仿佛天地都在阻止他前行。
每一步落下,脚印刚成即被掩埋,身后之路迅速化为虚无。
浮筏远去,篝火熄灭,唯有那由灶灰凝聚而成的虚影,依旧伫立原地,朝着他的背影,缓缓挥手。
山顶近在咫尺。
就在此刻,脑海轰然炸响!
【最终任务触发:踏入初灶密室,完成宿命交接】
奖励栏一片空白,空荡得令人窒息。
惩罚栏却血光刺目,浮现出八个猩红大字:
“违者,神魂俱焚,万劫不复。”
陆野停下脚步。
寒风割面,他却笑了。
笑声低哑,却震得群山回响。
他缓缓抽出腰间铜锤——那柄从哭炉匠冻土中拔出的“执火”,此刻通体泛起赤金纹路,仿佛沉睡的意志终于苏醒。
“老子不是来吃饭的——”
他高举铜锤,猛然砸向“问罪锅”!
“当——!!!”
钟鸣般的巨响撕裂长空,锅身十道纹路同时亮起,第九道枯藤般的旧痕黯淡将熄,第十道金纹却如雷霆奔涌,直冲云霄!
整座山峰剧烈震颤,积雪崩塌,岩层龟裂,仿佛大地本身也在回应这一击。
“老子是来吃席的!”
他怒吼,声震四野,眼中火光暴涨,
“这顿饭,我请——但规矩,我定!”
锅鸣未歇,天地骤寂。
初灶密室的大门,在风雪中央缓缓开启。
一道漆黑缝隙自山体裂开,寒气倒卷,如巨口吸气,吞噬光线与声音。
门后无光,无影,唯有某种古老而贪婪的呼吸,在黑暗深处轻轻起伏。
陆野立于门前,风雪封路,来时脚印尽数湮灭。
他解下“问罪锅”,轻放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