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章 妙文分流
是夜,宗天行换回紫袍,并未返回天枢院,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主考吕思勉的府邸书房。
吕思勉对于他的深夜到访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屏退了左右。
“院主是为刘忠林除名之事而来?”吕思勉开门见山,语气复杂。
宗天行微微颔首,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的卷子,我看了抄本。才情见识,足可跻身前三。为何最终榜上无名?”
吕思勉长叹一声,面露难色:
“确是可惜。初定排名,他本在第三。然……罗森林学士力主其文‘轻佻浮泛’,‘不切实际’,坚持黜落。老夫虽为主考,然罗学士清望颇高,又得……又得东宫示意……”他声音压低,点到即止。
“东宫?”宗天行声音听不出喜怒。
吕思勉苦笑:“崔詹事爱子心切,前番又受了惊吓……太子殿下或许是想稍作安抚吧。”
他将责任推给了崔林和太子的“安抚”,但宗天行明白,这背后定然是崔珏山借着父亲和太子的势,罗森林不过是执行者罢了。
宗天行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记得,罗学士的公子,似乎就在国子监荫读?”
吕思勉心中一凛,点头称是。
“国子监祭酒李清华,前番对于维护科场公正,可是不遗余力啊。”宗天行淡淡道。
吕思勉立刻明白了宗天行的意思。这是要借李清华这把“清流”的刀,去碰一碰罗森林这块“清流”的石头!让清流内部分化,互相撕咬!
“院主高明……”吕思勉由衷道,背后却泛起一丝寒意。此等手段,当真厉害。
国子监。
次日,宗天行并未亲自出面,而是命人将一份工整抄录、隐去姓名的试卷,送到了国子监祭酒李清华的案头。
他只附一短笺:“偶得落第卷一篇,请祭酒品评。”
李清华初时不以为意,只当是哪个落第举子的怨愤之作。然而展卷一读,立刻便被吸引!
文章破题精巧,论述酣畅,尤其那首试帖诗,更是才情横溢,将命题做得花团锦簇,却又紧扣颂圣本意,毫无轻佻之感!
“妙啊!此文理当高中!何以落第?”
李清华越看越惊,忍不住拍案叫绝!他是真有学问的人,一眼便看出此文水平远在今科许多上榜者之上!
他连忙翻看后面,却无姓名籍贯。想起短笺上“落第卷”三字,一股强烈的“明珠蒙尘”、“斯文扫地”的不平之气涌上心头!科场竟黑暗至此?!连如此佳作都能被黜落?!
他立刻唤来亲信:“去!查!这是何人之卷?为何落榜?速去查来!” 他决心要弄个明白,若真有舞弊,定要上书弹劾,以正视听!
而当他的人开始暗中查探时,一些关于翰林院掌院学士罗森林如何力主黜落此卷、以及其与崔家过往甚密的“风声”,也恰到好处地、悄然地传入他的耳中……
李清华拿着那份试卷,坐在案前,脸色变幻不定。
他知道,自己可能被宗天行当枪使了。但那份惜才之心和对科场不公的本能愤怒,又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枯坐案前良久。手中那份抄录的试卷,仿佛滚烫的山芋,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那颗自诩清流领袖的良心。
宗天行此举,无疑是借刀杀人,将他推至前台,去硬撼罗森林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其中凶险,他岂能不知?
然而,那文章实在是好!好得让他这浸淫学问几十年的老翰林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如此英才,竟因私怨龃龉被黜落,斯文何存?公道何在?若置之不理,他李清华日后有何面目执掌国子监,训导天下士子?有何颜面自称清流?
更何况,宗天行虽是利用他,却也给了他一个“为国抡才”的大义名分。
此事若成,不仅能挽回一个良才,更能狠狠打击罗森林这等假公济私之辈,彰显自家风骨,博得朝野清议赞誉。
风险虽大,收益亦巨!
思忖再三,惜才之心与不平之气,终究压过了对风险的忌惮。李清华猛地站起身,将那份试卷仔细收入袖中,整了整衣冠,脸上现出一种决绝的凛然之色。
“备轿!去翰林院!”
翰林院素称玉堂清贵之地,此刻却因李清华的突然造访,平添了几分肃杀。
掌院学士罗森林正在值房内与几位翰林闲谈,见李清华面色沉凝地进来,略感意外,却还是起身含笑相迎:“李祭酒今日怎得有暇光临我这冷衙门?快请坐。”
李清华拱手还礼,却不落座,目光扫过那几位翰林。
那几人皆是人精,见状知道二位大佬有要事相谈,纷纷借口告辞。
值房内只剩下二人。罗森林亲自斟了杯茶,笑道:“清华兄面色不豫,可是国子监有何难处?”
李清华深吸一口气,决定单刀直入,他取出袖中试卷,放在案上:“罗兄,今日叨扰,实为请教一事。此文,罗兄可还认得?”
罗森林目光落到那试卷上,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笑容不变:
“哦?似是今科某位举子的试卷抄本?清华兄从何处得来?又为何拿来问我?”
“从何处得来并不重要。”
李清华盯着他,“重要的是,此文才情横溢,理据兼备,纵不能独占鳌头,也当名列前茅!为何最终竟榜上无名,黜落孙山之外?!罗兄身为读卷官之首,掌翰林院,天下文衡所系,难道竟未看出此文价值?还是说……看出了,却故意视而不见?!”
他语气越来越严厉,到最后已是质问。
罗森林脸色沉了下来,放下茶杯:“李祭酒此言何意?科场阅卷,自有法度章程,岂是单凭一人文章好坏而定?需综合考量,平衡众议!此卷或许辞藻可观,然其破题险怪,论事空疏,有失敦厚之旨,黜落之,乃众同考与吕大人共识,岂是老夫一人之见?李祭酒莫非在质疑本次春闱所有读卷官不成?” 他立刻将问题扩大化,拉上所有人垫背。
“共识?”李清华冷笑一声,毫不退让,“罗兄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众同考?怕是罗兄一力主导吧!‘破题险怪’?我看是新颖精妙!‘论事空疏’?我看是切中时弊!反倒是今科榜上某些高门子弟的文章,四平八稳,陈词滥调,却得以高中!罗兄,你这双遴选英才的慧眼,何时变得如此……浑浊不堪了?莫非是这翰林院玉堂金马之地,沾染了太多铜臭之气,迷了眼睛?!”
“李清华!”罗森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放肆!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污蔑翰林清誉!你不过一国子监祭酒,有何资格质问我翰林院阅卷之事?!我看你是被小人利用,故意来此寻衅!”
“利用?我李清华行事,但凭公心!倒是罗兄你,扪心自问,黜落此文,当真没有一点私心?没有碍于某些人情请托?!”
李清华也豁出去了,厉声反驳,“崔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连读书人的一点风骨都不要了?!”
“你……你血口喷人!”
罗森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清华,“好好好!你李清华清高!你了不起!既然如此,你我也不必在此做口舌之争!咱们这就去面圣!请陛下圣裁!看看到底是我罗森林徇私舞弊,还是你李清华无事生非,构陷同僚!”
“正合我意!”
李清华毫不示弱,“走!这就去面圣!让陛下看看这篇被黜落的锦绣文章,也看看你罗森林是如何执掌天下文衡的!”
两位素来以涵养着称的清流领袖,此刻竟如同市井之徒般争吵起来,面红耳赤,须发皆张。值房外的翰林们听得心惊胆战,却无人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