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7清流请教
三法司大堂上的惊天攀咬,如同投入死潭的巨石,那沉闷而恐怖的余波,虽被极力压制,仍不可避免地向四周扩散。
国子监,这清流汇聚、消息灵通之地,自然最早嗅到了那丝足以颠覆朝纲的血腥气。
夜色浓重,国子监祭酒李清华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天枢院那森然矗立的玄铁门外。
他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屈尊降贵。
递上名帖,经层层通传,他才被引着,穿过一道道明哨暗卡,步入一间灯火并不如何明亮的偏厅。
宗天行并未在正堂见他,此地陈设简单,唯有数盏油灯,将他的紫袍与脸上的金面具映照得幽暗而威严。
他端坐主位,并无寒暄,只以目光示意对方落座。
李清华拱手,姿态放得比在公开场合低了许多,但骨子里那份翰林清贵的疏离感仍在:
“宗院主,深夜冒昧叨扰,实因近日朝中浊浪汹涌,竟有奸逆狂吠,攀咬国本,下官忝为国子监祭酒,实不能坐视斯文扫地,纲纪倾颓,故特来请教。”
他只字不提三法司的蠢行,只将矛头指向“奸逆”,言语谨慎。
宗天行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声音透过金属,带着一丝冷硬的嗡鸣:
“风波起于科场贪渎,自有律法昭彰。李祭酒忧心国是,其情可悯。然天枢院职司所在,非清议之地,请教二字,不敢当。”
这话绵里藏针,既点明案子性质,又划清界限,暗示对方别想拿清流舆论来当筹码。
李清华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身体微向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院主明鉴。下官岂不知律法森严?然则,世事有时非黑即白。譬如大河奔流,忽遇巨石挡道,强冲则堤毁人亡,智者当思疏导之法。如今这‘巨石’……甚是骇人,若处理不当,恐非社稷之福。天枢院总揽机密,洞悉幽微,下官此来,非为清议,实是想聆听院主对此‘疏导’之高见。”
他将话题引向如何解决眼前的政治危机,而非案件本身。
宗天行沉默片刻,忽然道:“李祭酒乃两榜进士,翰林清贵,学识渊博。可知《左传》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李清华一怔,下意识接口:“此乃孙子之言,院主博闻强记。”他略感意外,没想到宗天行会引兵家之言。
“哦?是么?看来是本督记岔了。”
宗天行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尴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然其理相通。治大国若烹小鲜,亦如用兵。如今之势,敌非常久之敌,乃是人心惶惑,谣言如刀。一味强攻‘巨石’,或正中了那真正幕后操盘者的下怀,令其借力打力,搅浑整池江水。”
李清华目光一凝,仔细品味这话。
宗天行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缓,却如冷泉滴石:
“又譬如弈棋,高手对弈,从不只盯着对方刚落下的那一子,而是通观全局,算其后续十步、二十步。若因一记无理手便自乱阵脚,疲于应对,则满盘皆输。眼下,有人落下了一记自寻死路的无理手,”
他特意加重了这五个字,“其意非在取胜,而在搅局,在拖所有人下水。应对之道,不在与之缠斗,而在加固我方阵脚,静待其自爆。”
“自爆?”李清华下意识重复。
“朽木燃于烈风,岂能长久?”
宗天行声音微冷,“攀咬之辞,无根无萍,经不起推敲。其势汹汹,然其质虚脆。只需大局稳如磐石,流言自会撞得粉碎。届时,那投石问路、妄图火中取栗者,方是真正的瓮中之鳖。”
李清华听得背脊发凉。宗天行将周必隆的攀咬定性为“自寻死路的无理手”、“朽木”,将其背后可能之人的图谋看作战场或棋局上的搅局伎俩,给出的策略不是去查证辩解,而是以绝对的稳固和耐心,等待对方自行崩溃,再秋后算账。
这是一种基于强大自信和冷酷耐心的战略俯瞰。
他深吸一口气,又问:“然则,浊浪已起,如何能令清水不染?”
宗天行淡淡道:“《诗经》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王土之上,岂容邪祟久存?关键在于,这‘王土’之基,是否坚实如初。”
他再次引经据典,将问题拔高到“君王权威”和“朝廷法统”的层面,暗示只要皇帝和朝廷的态度坚决明确,所谓的浊浪根本不足为虑。
李清华彻底动容。他忽然想起一事,似乎想拉近一点关系,带着几分刻意地叹道:“院主真是……深通韬略,字字珠玑。说来,贵小亲李清石,与我乃是同族同辈,以后,我们要多亲近亲近。”
他试图用李清石,宗天行的小舅子,暗示一丝微不足道的“自己人”关系。
宗天行目光似乎扫了他一眼,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天枢院中,只论职守,不论私谊。李祭酒多虑了。”
一句话,将这点可怜的裙带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同时也点明——在我这里,别套近乎,公事公办。
李清华顿时讪讪,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彻底绝了心思。他起身,郑重拱手,这一次,姿态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折服:
“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下官……知道该如何稳住国子监,如何引导清议了。今夜搅扰,望院主海涵。”
“李祭酒慢走。”宗天行端坐不动,只是微微颔首。
待李清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偏厅内恢复了死寂。
宗天行独自坐在灯下,紫金面具掩盖了一切表情。他方才引经据典,以文人的方式挫去了李清华的清高,将其引向“维稳”的道路,但这还不够。三法司的蠢货把炸药桶点着了,虽然导火索可能烧不到底,但惊扰是必然的。
他需要去确保那最核心的一点,不会因这场愚蠢的惊扰而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动摇。
“备车。”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声音低沉地吩咐,“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