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章 翁婿茶话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李镇威书房内洒下斑驳的光影。
书房内陈设雅致,书架上典籍井然,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古画,透出主人儒商并重的气质。
李镇威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深色绸衫,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精神矍铄,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宗天行坐在下首客位,依旧是那身深青布衣,气度沉凝。
李镇威之子李清玮,年方十八,办好盐引凭证,回到了府中。亦坐在李镇威右首。
侍女奉上三盏香气氤氲的蒙顶甘露,悄然退下,掩上房门。
“贤婿,”
李镇威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声音温和中带着长辈的关怀,“前日委屈你了。那些魑魅魍魉,见不得光,不必放在心上。婉扬她……可还好?” 他更关心女儿的心境。
“岳父放心,婉扬无恙。”
宗天行答道,“些许风波,扰不了清静。”
“那就好,那就好。”
李镇威松了口气,呷了口茶,话锋转向正事,语气也郑重了几分,“贤婿此次卸任完婚,本是喜事。然,你既在锦城,有些西南之事,为父也想与你说道说道。毕竟,新政推行,于国于民,关系重大。”
他放下茶盏,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厚厚的账册和一沓信函:“自朝廷新政颁行,盐引直发灶户,茶引官营专卖,织机新式推广,蜀锦工坊与盐茶行会皆受益匪浅。往年胥吏层层盘剥,盐商茶霸坐享其利的情形大为改观。盐价趋稳,灶户生计有了着落;新锦质优价廉,行销海内,市舶司那边,宋提举也多有赞誉。此乃新政之利,利国利民,成效斐然。”
宗天行静静听着,目光扫过账册上清晰的数字和信函中宋怜玉的印鉴,微微颔首。
李镇威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新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西南之地,尤以川南为甚!”
他抽出其中几封信函,推到宗天行面前,“川南巡抚水成文,是贤婿至交,才干卓着,锐意革新。然,其推行新盐政、整顿茶马古道,阻力重重!当地土司势力盘根错节,与旧有盐枭茶霸勾结,阳奉阴违,甚至煽动不明真相的边民闹事!更令人忧心的是……”
李镇威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深深的忧虑:“妙香国主刀天笑,狼子野心!他见我新政切断其私盐、私茶财路,便利用边境贸易,大肆收买、渗透!以低价劣货冲击官市,更暗中扶持其境内制毒贩毒,妄图以‘毒’控人,扰乱我边陲!水巡抚信中多次提及,边境巡检司查获的妙香‘毒货’与‘细作’日益增多,其心可诛!”
他抬头看着宗天行,眼中带着询问与一丝希冀:
“贤婿,你在中枢日久,深悉朝局。这川南梗阻,妙香渗透,已成新政在西南推行之大患!水巡抚独木难支,长此以往,恐生大变!朝廷……对此可有定策?或可……从旁襄助一二?”
宗天行端起茶盏,缓缓啜饮着温热的茶汤。
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李镇威的问题,也没有翻看那些信函,只是静静地品着茶。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阳光在书案上移动,光影斑驳。
良久,宗天行才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李镇威,声音低沉而清晰:
“新政如舟,行于激流。暗礁险滩,在所难免。”
“岳父经营有方,水巡抚忠勇可嘉,西南局面,已属不易。”
“至于梗阻与渗透……”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房的墙壁,投向遥远的川南边陲,“毒瘤既生,剜除便是。时机未至,当静观其变,引蛇出洞。”
“朝廷自有法度,中枢亦有考量。岳父与水巡抚,只需恪尽职守,行新政,护民生。其余……”
宗天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漂浮的茶叶,发出细微的轻响。
那深邃的眼眸中,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足以涤荡一切污浊的雷霆之力,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轰然落下。
李镇威看着女婿平静却深不可测的神情,心中那点疑虑与不安,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也端起了茶盏。
待李镇威退出后,李石清跟着宗天行进了书房。
“姐夫……”李石清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常言,男儿当立世建功。如今新政如潮,西南百业待兴,石清……石清愿效犬马之劳,恳请姐夫……提携一二,不拘何处,但求一差使,磨砺己身,也为家国略尽绵薄。”
他深深一揖,姿态恭谨,目光却灼灼地锁在宗天行脸上。
宗天行端坐椅中,把玩着一枚小巧温润的玉蝉——正是前日赠予李婉扬那“冰魄玉蝉”的边角料所制,指尖摩挲着蝉翼的纹理,动作极缓,却无端透出一股沉甸甸的威压。
他并未立刻抬眼,书房内一时只闻窗外细雨敲打芭蕉的沙沙声,以及李石清略显粗重的呼吸。
良久,宗天行才缓缓抬眸。
那双眼睛,褪去了大婚之夜的片刻温存,复又沉静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石清,”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质感。
“你父经营西南盐茶,于国有功,于家亦有方。你身为李家独子,承继家业,襄助父兄,便是你的‘差使’,亦是你的‘本事’。”
李石清脸色微变,急切道:“姐夫!家业自有父亲与管事操持,石清所求,乃是为朝廷效力,如马文远大人那般……”
“马文远?”
宗天行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弧度,似笑非笑,“他凭的是海州盐案中,以命相搏,撕开百年积弊的铁证如山!是于赈济粥棚前,扶起妇孺、直面刀锋的脊梁!他的差使,是血与火里淬炼出来的,是陛下亲擢,非人情可予。”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李石清眼底,“你要差使?可以。凭你自己的本事去挣。去市舶司从书吏做起,通晓关榷律例;去盐场监工,体察灶户疾苦;若能从九品末吏,一步一个脚印,做出实绩,自有你的前程。靠裙带求来的官位,如同沙上筑塔,风一吹,便倒了,还污了清名。”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铁锤,字字敲在李石清心上。
他面皮涨红,羞惭、不甘、还有一丝被戳破心思的狼狈交织翻涌,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书房内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他窒息。
最终,他只能深深垂下头,低声道:“姐夫……教训的是。石清……明白了。” 说罢,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