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很快被衙役弹压下去。马文远惊魂未定地站起身,看着地上那柄闪着幽蓝光泽的短刀和抱着断腕哀嚎的凶徒(已被衙役按住),又看了看混乱中逃得无影无踪的另外几人,再望向那空空如也的草垛,心中已然明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邱万山……真的动手了!而且如此狠毒,竟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行刺朝廷命官!
若非那神秘出现的“老流民”……自己此刻恐怕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马文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劫后余生的恐惧。他扶正了有些歪斜的官帽,抹去溅到脸上的血点(是扶人时沾到的泥土混着凶徒的血),目光扫过惊惶未定的人群,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的沉凝:
“诸位乡亲!都看到了吗?有人不想让我们喝上这碗粥!不想让本官兑现承诺!更不想让海州的盐政恢复清明!他们害怕了!他们狗急跳墙了!”
他指着地上被制服的凶徒:“此人,绝非我海州盐民!乃是受人指使,意图行刺本官,嫁祸于你们,再次挑起暴乱的恶徒!本官在此立誓!无论背后是谁,无论他势力多大,本官定会追查到底!还海州一个朗朗乾坤!继续放粥!”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悲壮的决心。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愤怒,更有对这位硬气知州深深的敬佩。
张老汉走到马文远身边,老眼中含着泪,低声道:“大人……您……您一定要保重啊!”
马文远拍了拍张老汉枯槁的手背,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邱万山府邸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他知道,自己与邱万山,已是不死不休。而刚才那枚救命的铜钱,也让他明白,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州衙值房内,灯火通明,已近子时。马文远独坐案前,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被分门别类,形成了一条条清晰的脉络。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疲惫却异常明亮的双眼,脸颊上的伤痕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深刻。
摊开在他面前的,是几份誊录清晰的核心账目和口供笔录。指尖划过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名字:
· “景泰十三年,邱万山虚报灶户三百七十五丁,侵吞盐引一千二百引,折银六千两。经手人:州衙户房前任司吏王通(已故),分润者:前任知州李茂才(已调任)。”
· “景泰十五年,万山盐行以低于市价三成强行‘收购’小盐贩张阿狗等十七人盐货,差价获利折银四千八百两。张阿狗因反抗被打断腿,诉状被户房孔目李彪压下。”
· “景泰十七年,盐引转卖记录:邱万山将五百引官盐引私下转卖给临州盐商孙大富,获利一万二千两。中间人:州衙刑房押司赵四。”
· 最致命的一条: “据擒获之盐商护卫张三(化名王五)供认:景泰十八年十月廿三,受邱万山及钱世魁指使,假扮盐民,混入粥棚,意图趁乱刺杀知州马文远,以嫁祸‘暴民’。行动失败,同伙逃脱,张三被擒。凶器淬毒短刀一柄为证,上有万山盐行暗记。”
铁证如山!条条指向邱万山损公肥私、盘剥盐民、贿赂官吏、乃至丧心病狂的刺杀朝廷命官之罪!更令马文远心头沉重的是,在几条涉及大额银钱去向的模糊记录旁,标注着几个让他眼皮直跳的名字——都与帝京某些勋贵府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直接指向了已被天枢院锁定的平阳侯旧部!
“勋贵……”马文远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深知,扳倒一个地方豪商或许不难,但一旦牵扯到盘踞朝堂的勋贵集团,这案子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足以将他这个根基尚浅的知州撕得粉碎!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窗外的海州城陷入沉睡,唯有海浪拍岸的声音隐隐传来,如同沉重的叹息。
他想起了举荐自己的恩相赵天宠。赵相锐意革新,力排众议将他这个寒门出身的干吏放到海州这个烂摊子上,是对他寄予厚望,更是新政能否在地方成功的关键一役!若自己因畏惧勋贵而退缩,甚至像前任那样同流合污,如何对得起恩相的信任?如何对得起那些在海滩上日夜煎熬、等待一个公道的灶户?
他又想起了白日粥棚前那惊魂一瞬。冰冷的刀锋,淬毒的幽蓝,还有那神秘出现又消失的“老流民”……若非有人暗中守护,自己早已命丧黄泉!退缩?邱万山会放过自己吗?那些被他断了财路的豺狼会放过自己吗?
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绝,在马文远胸中升腾而起。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冰冷的海风灌入,吹散了几分疲惫,更吹硬了他的脊梁。
“为官避事平生耻!”他对着窗外的夜色,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也仿佛是说给那些无形的敌人听。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奏事笺,提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
“臣海州知州马文远,冒死具奏:查得本州盐商邱万山,勾结前任官吏,侵吞盐引,盘剥灶户,贿赂州衙,数额巨大,罪证确凿!更胆大包天,竟于景泰十八年十月廿三,指使凶徒,假扮盐民,于赈济粥棚前公然行刺微臣,幸赖义士相救,未遂。凶徒供认不讳,凶器为证!邱万山罪不容诛!然,此案恐牵涉朝中勋贵,非臣州衙之力可竟全功。恳请臬台(提刑按察使司)速遣干员精兵,赴海州提拿首恶邱万山及其党羽,彻查其通联勋贵、动摇国本之罪!臣虽万死,亦当竭力配合,肃清盐蠹,以正国法!海州知州马文远,顿首百拜!”
奏章写完,墨迹未干。马文远取出知州大印,郑重地钤上。他唤来最信任的一名老衙役,将奏章和关键证据的抄本装入特制的防水火漆铜筒,低声嘱咐:“连夜出发,走驿站快马加急,直送省城臬司衙门!务必亲手交到按察使大人手中!路上若有差池,毁信!保命!”
老衙役神色凝重,将铜筒贴身藏好,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