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弃离开红袖舫。
沿着熙熙攘攘河堤,一路往西,约莫三四里后,周围景色陡然一变,从热闹喧嚣的风月场,一下子进入偏僻冷清的郊外乡野。
满眼一片漆黑。
河上不见灯火通明的花舫,偶尔一两点光亮,那是夜捕的渔火。没有丝竹管乐,没有莺歌燕语,没有嬉笑怒骂……
除了一刻不停的呼呼风声,听不到任何动静。
无弃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
远远看见一座庄园,高高白色围墙,在夜晚十分醒目,墙内数百间屋宇,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灯光星星点点,四周田野一望无际,笔直如划、平平整整。
无弃走近一看,堤道分出一条岔路,直直通往庄园。
岔路口耸立一座高大牌坊,两侧立柱各盘绕一条青色巨蟒,呲牙吐信怒目圆睁,额头一钩红色月牙,鲜艳夺目。牌匾上四个金色大字——“世泽长存”。
牌坊旁边竖着一块石碑。
无弃低头望去,上面写着“薛氏私产,非请莫入,胆敢擅闯,后果自负。”
哈,原来这里就是薛氏庄园啊。
无弃心里一阵欣喜,正准备往里走,冷不丁瞥见牌坊斜对面隐约有光。
他走过去,伸头一望。
堤坡下面停靠一艘小船,篷上挂一盏油灯,一名老头儿悠闲坐在船首,右手握钓杆,左手拿烟杆,吧嗒吧嗒口吐白烟。
老家伙耳朵灵敏,察觉身后有动静,转头望过来。无弃被看见,只好装模作样走下堤坡,解开裤腰带,假装朝河里撒尿。
“喂喂喂,你别在这儿撒,离远点,别吓跑我的鱼。”老头儿大声制止。
无弃沿河边走远十几步,淅淅沥沥,有尿没尿硬挤了一些,系紧裤腰带,重新回到小船旁,甲板上摆着一只鱼篓,无弃弯下腰,伸手揭盖子。
“别动!”
“嘿嘿,我看看鱼。”
“你想买啊?”
“嗯。”
老头儿瞪了一眼:“你少忽悠人啦,谁大晚上跑荒郊野外买鱼,你到底干嘛的?”
“俺来找活干的。”
无弃学岚州口音:“俺是清川人,老家田地被霜狼奴毁了,没办法到篷州找口饭吃。”正好借大东的经历一用。
无弃手一指:“俺看这处庄子田地多的很,招不招佃户啊?俺种田厉害的很,在老家俺一个人照管七八亩地呢。”
“别做梦啦,再厉害也不会要你的。”
“为啥啊?”
“薛氏庄园有自己庄客,自己种自己收,从不雇外人。”
“您是薛氏庄园的?”无弃笑嘻嘻蹲在老头儿旁边。
“不是,老朽是隔壁小南庄的。”
老头儿举起烟杆:“这一带原先都是小南庄的地,后来陆陆续续都卖给薛家,足有几千亩呢,唉,一个个都是败家子!”
老头儿心疼的直摇头。
“这么多地,薛家自己种的过来嘛?”
“种不过来就空着呗,反正薛家又不靠收租。”
“薛家到底干嘛的?”无弃明知故问。
“薛家原先是本地大户,一百多年前举家搬去碧州煌月,听说跟西域人做珠宝生意,喔唷,那可比种地收租挣钱多得多,哪怕把地全部撂荒也无所谓。”
“既然这样,还留着地干嘛,全部卖掉不更省事?”
“薛家祖坟在这里呢,需要有人照料,除除草、修修枝,定时更换祭品什么的。”
无弃渐渐转入正题:“煌月离风眠几千里呢,薛家人回来祭祖吗?”
“每隔几年会回来一趟。”
“今年回来过吗?”无弃不动声色。
老头儿摇摇头:“没有。”
“你咋这么笃定?”
“薛家每次回来祭祖,声势都搞的特别大。”
老头儿用手比划:“鞭炮放的震天响,数百人吹吹打打,举着花花绿绿各色彩旗,抬着猪牛羊各种祭品,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别人想不知道都难。”
“庄园现在谁在管啊?”
“一个姓宋的管家,四十来岁,长着副死人脸,一看就不好打交道,手底下二三百庄客,清一色全都是壮汉。”
我去,二三百庄客,全是壮汉。
这他妈要干嘛?
无弃难以置信:“总归有妻儿老小吧,哪可能全是壮汉啊?”
老头儿白了一眼:“你懂什么!薛氏庄园里没一户住家,庄客全是从各地招募来的退伍军士,管理极其严格,就像一座军营。”
“军营?不会吧。”无弃故意质疑。
“庄客除了下地干活,平常不准出门,也不允许外人进,庄门一天到晚关着,没人知道里面情况。”
“之所以这么严格,听说庄园里藏着不少宝物,件件价值连城,薛氏搬去碧洲时,一样没带。”
“曾经有几伙强盗,不知死活,联起手趁夜打劫,结果没一个活着出来。”
“老朽亲眼看见,强盗尸体裹在芦席里,用骡车拉到义庄烧掉,啧啧啧,一车接一车,一共拉了二三十车,以后再没人敢打主意。”
老头儿忽然绿豆眼一闪,满脸狐疑道:“喂,你不是来踩点的吧?老朽劝你趁早死了心,别把自己小命搭进去。”
无弃尬笑道:“呵呵,呵呵呵,您咋会这么想?俺就是想找份活干,混口饭吃……您忙吧,俺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说完站起身,匆匆走上堤岸。
无弃一边走一边用余光偷瞄,还好,老头儿仍坐在原地钓鱼,并未跟上来。他松了口气,快步穿过堤道,朝牌坊走去。
……
哗啦啦、哗啦啦。
一阵车轮声划破寂静,从远处传来。
无弃赶忙转头望去。
一辆厢式马车冲出黑暗,如疾风一般飞驰而来,马是黑色的、车是黑色的,车夫衣服也是黑色的。
唯一能看见的,就是车首挂的油灯,摇摇晃晃、左右闪烁。
无弃站住脚,面朝田野双腿岔开,低下头双手摸索裤腰,假装刚撒完尿,正在系裤腰带,偷偷用余光观察马车动向。
哗啦啦、哗啦啦。
马车从身后呼啸而过,没有丝毫迟疑,黑衣车夫目视前方,连瞅都没瞅他一眼,车厢窗帘放下,遮的严严实实,不知里面有没坐人。
无弃耐心等马车走远,直到听不见车轮声,继续朝牌坊走去。
他站在牌坊底下,抬头望望土路尽头的庄园大门,又瞅瞅路旁空旷田野,是沿土路直接过去,还是从田野绕过去?
他心里正盘算。
忽然,身后又传来车轮声,哗啦啦、哗啦啦……
他转身望去,还是刚才那辆黑色马车。
我去!它怎么又回来了?真是烦人!
马车离无弃还有三四十步,车厢里忽然传出古怪笛声,瞿——瞿——极其尖利刺耳,仿佛一根无形钢针,简直要把耳膜刺穿。
大晚上搞什么鬼?不怕扰民吗?
他刚想捂住耳朵,却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