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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早爱音的脑海里,还在嗡嗡地回响着刚刚在神父办公室里的那场对话。

渡神父的办公室倒是不大。一张结实的深色木制办公桌,上面只摆放着一本摊开的、皮质封面上印着烫金十字的《圣经》,和一部从昭和时代穿越过来的老式黑色转盘电话。

墙上挂着巨大的木制十字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一切都简朴、干净,禁欲。

神父本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神父袍,身姿挺拔,脸上永远挂着那种能让最焦躁的人都平静下来如沐春风的和煦微笑。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听完爱音连说带比划、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自己当街目睹有人强抢“民女”的惊悚场面后,脸上那恒定的微笑出现了凝固。

“爱音,”他问道,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带上了一丝探究,“你看到的那位‘女士’,是不是留着一头很漂亮的粉色长发,样貌……相当出众?”

“是的,领导!就是她!”爱音一拍大腿,找到了组织,“长得那叫一个漂亮,跟杂志模特似的!结果被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大汉给架走了!我瞅着那俩人,说话口音感觉也是咱们这一行的,华国人!那气场,贼恐怖!我这不第一时间就来给您通风报信了嘛!”

额滴乖乖,这叼神父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有千里眼?还是说这粉毛大姐姐是什么重要人物?

管他呢,反正本姑娘把情况报告给本地扛把子了,也算是日行一善!

神父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后,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恢复了那份悲天悯人。

“anon,你的善心,主会看在眼里。”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但是,唐人街的事情,我管不了。有些事情,就像洪水,不是在岸边筑起小小的堤坝就能阻拦的。我们凡人能做的,唯有祈祷,并接纳主的安排。”

“主的安排?”爱音差点把这句话喊出来。

我勒个大草!又来这套!上帝现在改行当黑社会了吗?绑架也是他的安排?你们这些当神父的能不能来点实际的啊!祈祷要是有用,响町早就变成天堂了!

就在爱音腹诽不已,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神父却有了新的动作。

“这样吧。”他拿起那部老式电话的话筒,对着旁边喊了一声,“玛丽亚修女,麻烦你,帮我把田中桑请过来。”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一个穿着笔挺警服、身形壮硕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肩上的警衔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警视正。

男人进来后,目不斜视,对着神父“啪”地一下并拢双脚,敬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举手礼:“神父。”

“田中君,辛苦了,这么晚了叫你过来。”神父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一旁的爱音,“这位千早小姐,刚才在街上看到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事情。你点一队人马,跟着她去那边查一查。动静小一点,别惊扰了街坊。另外,”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这次就不要收太多规费了。”

“是!”田中警视正干脆地应道。他转向爱音,脸上露出了公式化的和善笑容:“千早小姐,幸会。说起来,我一直承蒙令尊和彦君的照顾。”

我爹?

我爹在日本认识这么多大佬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管了,先套近乎再说!

爱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立马绽放出无比灿烂热情的笑容。

“哎呀,哎呀!原来是田中叔叔!”她一步上前,亲热得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我总听我爸爸提起您,说您是警视厅的栋梁,响町的绕海紫金柱!今天一见,果然气宇不凡!”

田中显然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浮夸热情有些招架不住,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的同时还是保持着职业的微笑:“您过奖了。令尊身体可好?”

“好着呢!吃嘛嘛香!等回头我让他请您吃饭!”爱音顺着杆子往上爬,拍着钢板胸脯替老爹保证。

“领导,多谢您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照亮响町的灯塔!”爱音转过头,对着渡神父又是一顿彩虹屁输出。

神父也不想纠正她那个奇怪的“领导”称呼,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

在听爱音颠三倒四、半真半假地汇报了一下“乐队进展顺利,马上就能出道震惊日本”之后,他终于有些心累地挥手,转向一旁肃立的田中警视正,脸上的笑容不变。

“田中君,最近投到响町的这笔来自华国的投资,你是知道的。上面很重视,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岔子,尤其不能让‘外国人纠纷’这种事成为某些势力介入的借口。你跟着千早小姐走一趟,就顺便把事情查清楚,看看居民的想法。记住,我们的目的是维稳,不是激化矛盾。确认对方身份,搞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如果没有威胁,警告一下就行。”

田中警视正立刻低头应道:“明白。”

随后,神父才目送这个精力过剩、思维脱线的女生,像个领着大队人马去讨伐魔王的小小勇者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警察离去。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他拿起桌上一份关于响町土地改造的议案,看着上面“恒大集团”和“森下地产”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华国人居然会主动愿意出钱,来改善响町这种地方的居住条件……

虽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论迹不论心,只要结果是好的,那总归是好事……吗?

“神父大人,”上了年纪的玛利亚修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恭敬地说道,“明天的东京都议会,长崎议员那边传来消息,有一项紧急议案需要讨论,他们邀请您务必到场旁听。”

“我知道了。”神父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

“啊勒勒勒勒我打!”

“咣当!”

一声闷响。

公寓那扇饱经风霜的铁门只是震了一下,纹丝不动。

千早爱音想象中一脚踹开大门、警察鱼贯而入、闪光灯亮成一片的帅气场面完全没有发生。

她那条穿着马丁靴的腿还僵在半空中,脚底板被震得有点发麻,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疼疼疼,我勒个大草!这门是纯铁做的吗?!我的脚!可恶,在警察叔叔面前丢脸了!早知道刚才就让他们直接用撞门锤了!

门内似乎听到了这声巨响。几秒钟后,门锁转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美少女痛衣、头发油腻、身形微胖的男人醉醺醺地探出头来。他看到门口站着的爱音,以及她身后一排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的警察,脸上的醉意顿时清醒了一半。

小杨老师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多久就事发了?可我们啥都还没干啊!特高课的太君也太神了?

没等他想明白,就看见那个粉毛少女指着他,一脸惊奇。

“小杨老师?”

小杨这才回过神来,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对方,这姑娘他认识。

哎哟呵,这不是他带的那个响町扫盲夜校班上,那个从英国回来从来不抽烟不喝酒的粉毛转学生吗?

他其实对班上那些混日子的学生都没什么印象,但千早爱音那标志性的的“唐笑”表情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千早同学……”

没等两人叙旧,田中警视正已经一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出示了搜查令。

“警察。你的证件。我们接到报案,说这里有人非法拘禁。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粉色长头发的年轻女性?”

小杨面色变得古怪起来,他回头朝着屋里用中文吼了一嗓子:“老萧!出来!条子找你!”

屋内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一个身影怯生生地从里屋挪了出来。

正是爱音之前看到的那个“粉毛大姐姐”。她看到门口的警察,吓得脸色一白,身体都抖了一下,但随即还是强作镇定,从口袋里拿出在留卡,双手递了过去,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解释自己只是和朋友来这边玩。

爱音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感觉自己的智商和人品受到了侮辱。

“搞什么啊!明明是你当时在桥上哭着喊着让我救你的!”她无语地控诉道。

萧瑞娜一看来人,这不是当时自己被那两个cs煞神堵在桥上时,向她投去求救信号的那个JK吗?

他心里叫苦不迭,再仔细一看,不得不说,眼前这个妹妹和自己精心打扮之后的样子,居然还真有几分神似……

然而现在百口莫辩,只能违心地疯狂鞠躬道歉解释说自己和朋友只是在玩一种很新的“沉浸式角色扮演play”。

听着对方那漏洞百出的解释,千早爱音却莫名地相信了。或许是因为对方那张过于漂亮的脸蛋上,惊慌失措的表情显得格外真诚。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大人片场的孩子,满腔的正义感撞上了一堵名为“情趣”的棉花墙,使不上半点力气。她感叹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响町这边的事情,果然不应该这么大惊小怪。

疯了,这个地方的人都疯了!绑架也能当play玩?你们东京人和华国人真会玩啊!

不过……

爱音的目光在萧瑞娜身上上下打量,忽然,她的眼睛像鹰一样,精准地扫到了警察手中的那张在留卡上“性别:男”的字样。

爱音彻底石化了。

“你……你是男的?”

她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不可思议。

萧瑞娜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事已至此,他反而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有什么问题吗,女士?”

爱音的思维宕机了三秒。她低头看了看对方那张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精致得过分的脸,那纤细的腰身和漂亮的锁骨,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坦荡如飞机场的胸口。

巨大的危机感和自我怀疑涌上心头。

骗人的吧……这绝对是骗人的吧?!一个男的……可以这么可爱?!这不科学!这不符合基本法!他这样子出来混,那我们这种纯天然美少女的定位不是很尴尬吗?!等一下……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

响町这里的别人……不会也以为我是男的吧?!

她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就在她精神恍惚之际,她忽然想起了神父交代的另一件正事。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社区工作者关心外来务工人员”的成熟口吻问道:

“咳咳,对了,你们……都是华国人吧?你们知不知道,马上就有华国的大公司要来这边搞开发,把这片都推平了盖新楼?到时候你们怎么办?作为同胞,你们有什么看法?”

小杨和萧瑞娜对视了一眼,眼神都有些惶恐和不安。

“盖新楼?”小杨挠了挠油腻的头发,打了个哈欠,“那敢情好啊,房东又能涨租了。至于我们……还能怎么办,卷铺盖滚蛋,找个更破更远的地方住呗。”

萧瑞娜则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反正劳资已上岸分到房子了……”

田中警视正显然对这种社区访谈不太感兴趣,他轻咳一声,打断了爱音的自我怀疑和即兴采访。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收队。

“既然是误会,那就没事了。千早小姐,神父交代的事情我们还要去处理。时间不早了,我这里派车把你送回安全屋那边吧。”

“啊……哦,好的!谢谢田中叔叔!”爱音如梦初醒,连忙又换上那副乖巧甜美的笑容。

公寓门关上时,她还听到那个叫小杨的老师在里面嘀咕:“搞半天不是美少女来找我补习微积分的课啊,又幻想了……”

爱音嘴角抽了抽,懒得再理会这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找来凑数的夜校华人老师。

话说回来,正常的日本中学生谁会去学那玩意儿啊!

警车在狭窄的巷子口停下。爱音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回头对着车里的田中警视正挥了挥手,努力做出最可靠的表情。

“谢谢叔叔,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就几步路了!”

田中警视正从车窗探出头,身后的警察也下了车,对着爱音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那千早小姐,请务必小心。”田中的语气严肃了几分,“最近响町不太平,尤其是在晚上。有什么事,请随时联系神父,或者直接打这个电话。”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爱音接过那张印着烫金警徽的名片,看着警车掉头离去,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尽头,才松了一口气。她将那张颇具分量边缘锐利的名片塞进口袋,感觉像是多了一道护身符。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主干道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和头顶老旧电线被风吹动的、轻微的“嗡嗡”声。墙壁上涂满了层层叠叠的涂鸦,新的覆盖着旧的,像某种怪异的城市年轮。

“好了好了,回家家!”

今天这叫什么事啊!又是绑架play又是伪娘的,我的三观都快被震碎了。不过好歹认识了个警察大叔,以后在响町也算是有人罩着了!我可真是个社交天才!

爱音哼着不成调的歌,迈开轻快的步子。从这里到她租的那个小破公寓,只有一个转角,最多三十步的距离。她对这条路熟悉得就像熟悉自己昨天刚换的指甲油颜色。

左转。

眼前的景象却让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本该出现的、挂着“立入禁止”牌子的、通往她公寓的那条更窄的巷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一模一样的、画满了涂鸦的墙壁。

……哈?我走错了?不可能啊!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退后两步,又回到了刚才的路口。

没错,是这个路口。那个角落里堆着三个破啤酒箱,墙上用红色喷漆写着一个巨大的“爱”,是她自己上次在月下狂想曲苦艾酒喝多了随手喷的,绝对错不了。

她再次转过去。

还是那堵墙。冰冷的,死寂的,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油腻的光。

不是吧……鬼打墙?都什么年代了!喂喂喂,开玩笑的吧?是哪个无聊的家伙搞的恶作剧吗?

还是说华国恒大的施工队效率这么高,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把我家给拆了顺便砌了堵墙?!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了上来,惊恐开始舔舐她的神智。

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被刻意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之前还感觉很遥远的车流声,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了。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没有信号。电量还剩3%。屏幕那冰冷的白光,在这幽深的巷子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不足以照亮她脚边的路。

这个发着白光的扁盒子,她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它空洞地模仿着一个通讯工具的外形,却无法提供任何与外界的连接,只剩下这微不足道的光,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浓稠、更加具有压迫感。

【那不是墙】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你见过它】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堵墙。

那不是一堵普通的墙。墙上的涂鸦,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斑驳的色块,似乎在以一种肉眼难以察奇的幅度,非常、非常缓慢地蠕动着、变化着。像是某种拥有生命的、巨大的、正在沉睡的生物的表皮。

“笃……笃……”

有节奏的、轻微的敲击声响起。

不是从墙后,而是从巷子的另一头。

爱音猛地转过身。

巷子尽头,那个她刚刚走过来的路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路灯,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纤细的轮廓。

那人似乎在低头看着什么,手里有一个小小的发光体,散发着和爱音手机屏幕一样惨白的光。借着那微弱的光,爱音能看到那个人影正在用一支笔,飞快地在光体上划动着。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病态的专注。

大半夜的……在小巷里画画?行为艺术家吗?还是说现在美术生的竞争已经激烈到这种地步了?!

恐惧被这荒诞的场景冲淡了一丝,爱音壮着胆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那个……请问一下……”

人影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笔尖划过屏幕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清晰可闻。

爱音咬了咬牙,抓紧了口袋里那张印着警徽的名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朝那个人影挪了过去。她必须离开这里。

随着距离拉近,她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比她年纪大了几岁,留着一头棕色的、看起来有些凌乱的长发。她右眼戴着单片眼镜,正低着头,用一根触控笔,在一个平板电脑上疯狂地画着什么。

那皎白的、柔和的光芒,从屏幕上散发出来,照亮了她半边脸。她的表情是一种狂热的、混杂着痛苦与愉悦的扭曲。

爱音的脚步停住了。

她看到了女孩平板上的画。那上面画的,正是这条巷子。但画里的巷子是活的,墙壁像肉体一样搏动,地面流淌着黑色的血液,涂鸦变成了一只只狞笑的眼睛,而巷子中央,一个粉色头发的小人,正被从四面八方伸出的、涂鸦组成的手臂抓住,脸上是极度惊恐的表情。

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不真实感攫住了爱音。

就在这时,那个女孩似乎画完了最后一笔。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挂着一个满足的、慵懒的、却又无比诡异的微笑。

“你看,”她轻声说道,声音甜美而空洞,“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孤单了。”

爱音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堵“墙”还在不在,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来时的方向,那个站着诡异女孩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闭上眼睛,冲过了那个身影。没有想象中的碰撞感,身体像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雾。

刺耳的喇叭声和鼎沸的人声瞬间涌入耳朵。

爱音狼狈地摔倒在地,手掌和膝盖被粗糙的柏油路磨得生疼。

此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响町那条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中央,一辆差点撞到她的卡车司机正探出头来破口大骂。

她连滚带爬地跑到路边,回头望去。

没有那个诡异的巷子。

她刚刚冲出来的地方,是一家正在营业的、灯火通明的24小时拉面店。几个刚下班的工人正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大声说笑。

一切正常。

爱音背着吉他箱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印着烫金警徽的名片还在,已经被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发软。

我撞鬼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掐灭了。

开什么玩笑!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

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爱音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恐惧被愤怒和一种被戏耍的羞恼所取代。她可是千早爱音,是在mI6全套精英课程中全部成绩“合格”毕业的得E门生!什么恶作剧,怎么可能吓得倒她!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利落地从背后巨大的吉他箱侧袋里抽出一瓶水和一把泛着寒光的折叠刀。

她拧开瓶盖,将半瓶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湿漉漉的粉色头发贴在脸颊上,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她甩了甩头,握紧了手中的折叠刀,眼神变得警惕而危险。

介乎于莽怂二相性,她没有后退,而是主动逼近那个存在过异常的巷口。

生死危机之下,精神被前所未有地调动起来,所有训练过的技巧涌入脑海。她放低重心,握刀的手臂肌肉绷紧,双眼死死盯住那个灯火通明的拉面店。

很好,有光,有目击者,是个可以利用的地形。如果对方还敢出现,就把它引到人多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灌入肺部,给身体和精神同时带来冷却。

她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个让她魂飞魄散的地方。

拉面店门口,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工人还在高声谈笑,热气腾腾的拉面香气扑面而来。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她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刚才自己冲出来的那个位置。

没有诡异的女孩,没有活过来的涂鸦墙。

难道……真的是我出现幻觉了?最近压力太大了?还是说……那个伪娘给我下了什么药?

不可抑制的烦躁感从内心深处产生,抓挠着她的主观意识。她感觉自己许久未有的强迫症又在发作,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想要冲进拉面店,把那些桌椅全都掀翻,把那些吵闹的食客全都赶走,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去验证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她用指节用力顶住两侧的太阳穴,以疼痛来镇压这种不理智的倾向。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拉面店角落里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画架。

一个非常普通的,木制的,被油彩和颜料弄得脏兮兮的画架。

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一个穿着围裙的拉面店小哥注意到了她,端着一碗面走了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小姐,一个人吗?要不要来碗我们店的招牌豚骨拉面?今晚有优惠哦!”

爱音没有理他,她的视线完全被那个画架吸引了。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画架上,架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肮脏的,扭曲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白光充斥着整个画面。繁复嘈杂的线条纠缠在一起,仿佛无数蠕动的咽喉在发出细碎的低语,形成一首阴郁、混乱、不合任何音律的歌曲。

继听觉之后,爱音的视觉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光是目睹这幅画,就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与难受。

画面的主体,是一条从黑暗中生出的、巨大的、类似腕足的结构。没有吸盘,凹凸不平的惨白表皮上布满拥挤的沟回,发光的大小瘤体随意地分布在凸起处。

与之相对的,是表皮上狂舞的、毛发般密集的分支,显出与主干截然相反的活跃。它们挣扎着,有自我意识般向四周伸出,抓取着画中虚空的一切。

一些较为粗长的触须分支上,布满了虫蚀般的空洞,仿佛正在吹奏着亵渎的长笛。

而最让爱音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分支在收缩中挤出的、看起来尖锐异常的淡黄色骨质,纵行分布的裂隙口器里塞满了这样的玩意,在摇曳中毫不留情地咬住周围的组织,卷进囊腔内咀嚼。

哪怕是在人类最深重的梦魇里,也不曾见过这等无序可怖之物。

而在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一个潦草的签名。

Ena.qingto

“啊,这个啊。”拉面店小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解释道,“刚刚来店里的客人留下的。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呢,一个人,大半夜的来吃面,然后就在这里画画。她说她叫绘名,是个网络画师。今天她走得急,把画架忘了,我正愁怎么联系她呢。”

爱音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拉面店小哥,声音干涩地问道:

“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

“嗯……我想想,”拉面店小哥挠了挠头,脸上那热情的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棕色长头发,长得挺可爱的,就是总感觉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哦,对了,她右眼戴着一个……那种叫什么来着?单片眼镜?对,就是那个!”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将目光从那幅充满了亵渎与疯狂的画作上,挪回到眼前这位“拉面店小哥”的脸上。

他还在笑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无瑕,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但那笑容不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像一张贴在脸上的冰冷面具。店里的灯光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下来,周围食客们吸溜面条的声音,也渐渐变得粘稠、湿滑,像是某种软体生物在吮吸着什么。热气腾腾的拉面蒸汽,不知何时变成了冰冷的、带着油彩味的白雾,缭绕在他身后。

不对……

爱音的脑海里疯狂地拉响了警报。

不对不对不对!

快跑!必须快跑!

她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双脚灌了铅一样沉重。那把紧握在手中的折叠刀,此刻带不来任何安全感,反而像一块无用的废铁。所谓的mI6训练,在眼前这种颠覆常识的诡异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小姐,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哦。”

“拉面店小哥”歪了歪头,关切地问道。

但他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爽朗的男声。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甜美的,慵懒的,空洞的,如同从一口深井中传来,带着潮湿的回响。

是爱音在那个虚假巷子里听到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你看,”他,或者说“她”,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孤单了。”

随着话音落下,“小哥”的脸开始像一块被加热的、拙劣的蜡像一样,开始融化、扭曲。那热情好客的五官迅速变得模糊,皮肤的质感变得像油画颜料一样粘稠。一只单片眼镜,凭空浮现,嵌进了那团正在融化的、混沌的面容里。

拉面店消失了。

鼎沸的人声、食物的香气、温暖的灯光……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褪去,如同被一块巨大的、浸满了松节油的抹布粗暴地擦除。爱音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条死寂的、被涂鸦覆盖的巷子里。不,比那更糟。

她正“站”在那副画里。脚下的地面是粘稠的、画布般的质地,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油彩与绝望的气味。周围那些拉面店的食客,变成了一张张从墙壁上凸出来的、狞笑着的涂鸦面孔。

她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脚已经被“画”在了这片扭曲的空间里,动弹不得。

癫狂的形态像是直接在灵魂上刮擦撕咬,光是目睹即为巨大的折磨,消磨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那个由“拉面店小哥”融化而成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它的身形在不断变化,最终,凝聚成了那个棕色长发、戴着单片眼镜的女孩的模样。

晓山绘名。

她就站在爱音面前,近在咫尺。

她的脸上,挂着那种慵懒的、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幅绝世的杰作。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对于美的、病态的偏执。

那枚单片眼镜的镜片上,清晰地倒映出爱音此刻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

“别怕,”绘名的嘴唇几乎贴到了爱音的耳边,呼出的气息冰冷如雪,混着颜料与松节油混合的味道,“不是你要见我吗?”

爱音的视野开始天旋地转。

触觉、听觉、视觉、嗅觉……所有的感觉都在远去,在剧烈的震荡中湮灭。她的大脑无法处理眼前这超越维度的、由纯粹恶意与病态美学构成的景象,过载的神经像是被烧断的保险丝。

在意识彻底粉碎之前,她最后的视野,是被那张挂着诡异微笑的、过分漂亮的脸庞所填满。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爱音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中的折叠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真实的拉面店门口,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

“滴答。”

一滴冷汗从晓山绘名的额角滑落。

眼前的景象,和爱音看到的瑰丽而恐怖的世界,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活过来的涂鸦墙,没有流淌着黑色血液的地面,更没有什么混乱无序的腕足状神性生物。

这里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甚至有些生意惨淡的24小时拉面店。店主,一个看起来睡眠不足、头发油腻的中年大叔,正莫名其妙地看着门口。而地上,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千早爱音,像根被砍倒的木桩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眼睛翻白,口吐白沫,身体还在轻微地抽搐。

绘名呆呆地站在阴影里,思考了三秒钟。

淦,我是不是玩脱了?

她有些委屈。

以她的视角来看,整件事的流程非常简单:自己只是把丰川清告在意识空间中的形象画了出来,稍稍投射到了对方的感知里,顺便借用了一下那个出来招揽客人的拉面店店员的形象,跟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结果……反应就这么大?

喂喂喂……至于吗?

绘名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不省人事的爱音身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那套价值不菲的限量款马丁靴。躺在地上的“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这下有点难办了。

“义父,义父?来收尾了!喂!”

她试着在意识深处呼唤克苏鲁,但丰川清告依旧沉浸在无边的混沌与睡梦之中,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

绘名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蹲下身。

总不能真把人丢在这里吧,响町的夜晚,就算是垃圾桶里的厨余垃圾,第二天都可能不翼而飞,更别说一个昏迷不醒的美少女了。

她捡起爱音掉在地上的折叠刀和一串钥匙,娴熟地在钥匙圈里找到了对应公寓大门的钥匙。她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上面还贴着各种乐队贴纸的吉他箱,又叹了口气,用一种不符合她纤细身形的力量,单手将吉他箱拖进了爱音家那狭窄的玄关里,随手往角落一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回来,看着地上人事不省的爱音,再次叹气。她弯下腰,将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孩,,熟练地背到了自己背上。

好重……这家伙到底吃了多少东西……

绘名心里吐槽着,脚下却没停。她背着爱音,像一只灵巧的夜猫,几个弹跳,便轻松跃上了一旁废弃建筑的防火梯。

她在那迷宫般的、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与断壁残垣之上借力行进,身影在楼宇间一闪而过,悄无声息,仿佛重力对她失去了作用。

整个破败、危险的响町,此刻都成了她方便快捷的立体通道。

很快,她就背着爱音,脱离了响町那片城市疮疤般的区域,来到了东京市区边缘那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上。

她将爱音放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和头发,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伸手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师傅,麻烦到新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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