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梨亭负手立在亭外，看着这个半年来自已倾注了不少心血的女子。她的进步确实惊人，九阳神功已至第三层，易筋锻骨篇更是接近大成。只是...她眼中的阴郁，似乎越来越深，像是湖底沉淀的寒冰，表面平静，内里却凝结着化不开的东西。
“陛下。”
周芷若收了剑势，忽然开口。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练习下一式，而是将长剑归鞘，转身面向殷梨亭。这个动作本身就有些异常——她向来是练到精疲力尽才会停下的。
殷梨亭看着她：“怎么了？”
周芷若沉默了片刻。春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落几瓣梅花，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她伸手捻起一片花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柔软的质感，像是借此酝酿勇气。
“这半年来，陛下倾囊相授，传我九阳神功，授我易筋锻骨篇...甚至将各派武功的精要也一一指点。”她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芷若心中感激，也一直有个疑问，压在心头许久。”
“你说。”
“陛下待我...待无忌哥哥、小昭，都极好。传功授业，解惑答疑，便是亲传弟子也不过如此。”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可有一事，芷若始终想不明白。”
殷梨亭静静看着她，等待下文。
周芷若的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那里被他无意识摩挲得温润光亮：“少室山上，陛下为赵敏挡箭；少林寺中，陛下明知她是元廷郡主，设计害了那么多人，却还是放她离去；如今...我每每提起报仇，陛下总是避而不谈，或是出言劝阻。”
她终于抬起眼，直视殷梨亭的眼睛，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太久的问题：
“陛下是不是...对那位赵敏郡主，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情谊？”
这问题来得太过突然，殷梨亭猝不及防，竟怔了一瞬。梅枝在春风中轻颤，几片花瓣飘落，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没有。”他听见自己生硬地回答。
周芷若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陛下，您说谎的时候，右手拇指会不自觉地摩挲剑柄。”她目光下移，落在殷梨亭的手上，“就像现在这样。”
殷梨亭手指一僵。
“既然您不喜欢她，”周芷若步步紧逼，“为何不许我杀她报仇？为何一次次护着她？少室山上，您为她挡箭；少林寺中，您放她离去；如今，您还要阻止我...”
“够了。”殷梨亭打断她，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烦躁，“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不想你整日活在仇恨里，被仇恨吞噬罢了。”
“活在仇恨里？”周芷若重复这句话，忽然觉得无比讽刺，“那陛下您呢？您活在什么里？是天下大义？还是...对一个元朝郡主求而不得的情愫里？”
这话太过尖锐，殷梨亭脸色沉了下来。
气氛僵持着。远处传来小昭银铃般的笑声——她和张无忌正在梅林另一头练剑，两人你追我赶，嬉笑打闹，无忧无虑。
殷梨亭望向那对年轻的身影，语气缓了缓：“芷若，你看无忌和小昭。他们年纪与你相仿，却能这般自在快活。这乱世即将结束，以后的日子会好的。你又何必...”
“他们当然快活！”周芷若突然拔高声音，眼中第一次露出尖锐的痛楚，“他们父母健在，两小无猜，郎情妾意！还有陛下您这个靠山！可我呢？”
她声音颤抖起来：“我从小无父无母，是师父将我养大！如今师父惨死，同门背叛，我连峨眉都回不去！陛下，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快活？怎么自在？”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悲痛，是无人理解的孤独，是看不到出路的绝望。
殷梨亭看着她的泪，心中某处被触动。他轻叹一声：“你师父之事...我知你难过。但灭绝师太当时若肯蛰伏一时，等我大军赶到，未必会死。她是心存死志，要以自己的血唤醒武林同道...”
“您还在为她开脱！”周芷若尖叫起来，泪水流得更凶，“您永远向着她！永远！”
她哭得浑身发抖，像个无助的孩子。半年来建立的冷静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伤口。
殷梨亭想上前，却又顿住脚步。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芷若，”他最终只是说，“你和无忌、小昭都是同龄人，多和他们相处吧。我只是不希望你每日活在仇恨和痛苦中，那样太苦了。”
周芷若抬起泪眼，直直看着他：“我什么意思，陛下真的不知道吗？”
那眼神太过炽热，太过直白，殷梨亭心头一震。
他哪里不知道。这半年来，周芷若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逐渐变成依恋，再到如今这掩饰不住的情意。他不是懵懂少年，如何不懂少女心事？
可是...
殷梨亭闭了闭眼。纪晓芙温柔的笑脸，黛绮丝含情的双眸，还有...赵敏离去时那个决绝又凄凉的吻。他这一生，情债已太多。每多一分，便多一分辜负，多一分煎熬。
“你和小昭情同姐妹，”他最终选择回避，声音干涩，“多与她相处吧。朕...还有奏折要批。”
说完，他几乎是仓皇而逃。玄色衣袍拂过梅枝，带落一地残红。
周芷若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春风很冷，冷到骨子里。
——
自那日后，周芷若变得异常沉默。
她不再主动找殷梨亭请教武功，只是日复一日地疯狂练功。有时从清晨练到深夜，不眠不休。张无忌和小昭担心她，劝她休息，她只是摇头，继续挥剑。
小昭私下对张无忌说：“周姐姐这样下去，会垮掉的。”
张无忌叹息：“她心中有结，解不开，只能这样折磨自己。”
殷梨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那日的回避伤了她，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有些话，一旦说破，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
殷梨亭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和周芷若把话说清楚。无论结果如何，总好过这样彼此折磨。
他来到周芷若居住的西偏殿，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紊乱的呼吸声——那绝不是正常练功的吐纳，而是...气息大乱，内力失控的征兆！
“不好！”殷梨亭心头一紧，推门而入。
室内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周芷若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唇边、衣襟上全是鲜血。她周身真气乱窜，肉眼可见的青气在皮肤下游走，显然已走火入魔！
“芷若！”殷梨亭冲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周芷若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她看着殷梨亭，忽然笑了，那笑容凄美而恍惚：“我...我是在做梦吗？是你吗...陛下...”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眼中却燃烧着令人心碎的希冀。
殷梨亭不敢看那样的眼神，急声道：“别说话，屏息凝神！我助你疗伤！”
他扶周芷若盘膝坐好，自己坐到她身后，双掌贴上她背心。九阳神功沛然真气源源不断输入她体内。
两人的九阳神功同宗同源，真气一入体，便如江河汇入大海。殷梨亭引导着那股狂暴乱窜的真气，一点点梳理归元。这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不仅周芷若会经脉尽断，连他自己也可能被反噬。
汗水浸湿了殷梨亭的衣衫。他全神贯注，将毕生修为都用在这次疗伤上。周芷若体内的真气太过混乱，显然是情绪剧烈波动导致内力失控，又在失控后强行练功，才酿成大祸。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火在墙上投下两人重叠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周芷若体内乱窜的真气终于渐渐平息。但殷梨亭没有停手——他敏锐地察觉到，此刻正是周芷若体内经脉最通畅、真气最活跃的时候。
他一咬牙，催动十成功力，雄浑无匹的九阳真气如潮水般涌入周芷若体内，直冲任督二脉！
这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打通任督二脉”，一旦成功，内力运转将再无滞碍，修为一日千里。但过程凶险万分，需有绝世高手不惜损耗自身功力相助。
殷梨亭这是在赌。
汗水如雨下，他的脸色逐渐苍白。为周芷若疗伤已耗去三成功力，此刻强行冲关，更是损耗巨大。但他没有停，真气如凿，一点点击碎经脉中的壁垒。
终于——
“轰！”
仿佛春雷炸响在体内，周芷若浑身一震，任督二脉豁然贯通！磅礴的真气如决堤江河，在全新的经脉中奔腾流转，每运行一周天，内力便增长一分！
而殷梨亭，却因功力损耗过度，气息萎靡，几乎虚脱。
周芷若缓缓睁开眼。
她感受到体内从未有过的通畅与力量，也感受到身后那人渐弱的气息。她转过身，看见殷梨亭苍白的脸，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
那一刻，所有压抑的情感如火山喷发。
她忽然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如乳燕投林，义无反顾。
“芷若...”殷梨亭想推开她，却发现手臂无力。
周芷若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情意，有爱慕，有感激，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不再说话，只是仰起脸，吻上了他的唇。
温软的触感传来，带着泪水的咸涩，和鲜血的腥甜。
殷梨亭脑中一片空白。他想推开她，可手触到她单薄的肩膀时，感受到的却是剧烈的颤抖。她在害怕，也在勇敢；她在索取，也在给予。
那吻生涩而决绝，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押上全部筹码。
殷梨亭闭上眼。
这半年来，他看着她从骄傲的峨眉掌门，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女；看着她跪在雪中三日三夜，只为求他一句承诺；看着她拼命练功，眼中燃烧着仇恨与执念...
他也看见她偶尔展露的笑颜，看见她教小昭梳头时的温柔，看见她为受伤的宫人悄悄敷药...
这个女子，太苦了。
而自己？
赵敏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红衣郡主决绝离去的背影，那个在少室山崖上说“下一次见面我不会留手”的誓言...
殷梨亭忽然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权衡，不想再背负那些沉重的责任与道义。
他回应了这个吻。
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室内光线摇曳。衣衫滑落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窗外，一轮孤月升上中天，清辉洒满金陵。梅影在月色中摇曳，暗香浮动。
这一夜，禁忌被打破，心防被摧毁。两个在各自命运中挣扎的灵魂，在疾风暴雨般的亲密中暂时找到了归宿。喘息交织，汗水相融，所有未言之语，所有压抑之情，都在肢体交缠中得到最原始的诉说。
殷梨亭的手指插进周芷若如瀑的青丝，感受着她的战栗与热烈。周芷若则用尽全身力气拥抱他，仿佛要将自己融进他的骨血。疼痛与欢愉交织，泪水与汗水混合，这一刻，没有皇帝，没有孤女，只有两个在情欲中沉沦的凡人。
夜深时，周芷若伏在殷梨亭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问：“陛下会后悔吗？”
殷梨亭沉默良久，抚着她汗湿的长发：“睡吧。”
他没有回答。
周芷若也不再问。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仿佛抱着生命中唯一的浮木。
窗外，春风穿过梅林，带着隐约的花香，也带着应天府夜巡的梆子声。
这一夜之后，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但至少此刻，他们拥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