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的嵩山,秋意已浓。晨雾如纱,缠绕在少室山的苍松古柏之间,却掩不住少林寺山门前那股肃杀之气。
辰时刚过,各路人马便陆续抵达。最先到的是武当派,宋远桥一袭青衫,面容沉静,率着儿子宋青书、师弟莫声谷及二十余名弟子拾级而上。他步伐稳健,目光却不时扫过寺门内重重殿宇,眉宇间隐有忧色。
“爹,少林当真私藏了倚天剑?”宋青书低声问,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宋远桥摇头:“事有蹊跷。倚天剑失踪多年,怎会突然在少林现世?且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他顿了顿,看向儿子,“青书,今日无论发生何事,你切不可冲动。武当与少林素来交好,不可因莫须有之事伤了和气。”
宋青书嘴上应着,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紧随武当之后的是峨眉派。灭绝师太一身灰布僧衣,手持拂尘,面如寒霜。她身后,周芷若等三十余名女弟子白衣如雪,静默而立,唯有腰间佩剑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灭绝对倚天剑的执念,整个武林无人不知——那是郭襄祖师传下的镇派之宝,更是她师父风陵师太临终前念念不忘的遗物。
“师父,”周芷若轻声开口,“若剑真在少林...”
“那便取回来。”灭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论付出何种代价。”
巳时初,崆峒五老联袂而至。这五位老者须发皆白,看似仙风道骨,眼神交汇时却有精光闪烁。老大关能捋须笑道:“武林至宝重现,我崆峒派岂能不来凑个热闹?”
“大哥说的是。”老二宗维侠接口,声音洪亮,“倚天剑乃天下利器,若真在少林,也该拿出来让大伙儿见识见识,岂能独享?”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其中深意,明眼人都懂。
昆仑派何太冲夫妇来得最迟,却排场最大。八名弟子抬着两顶软轿,轿帘掀开,何太冲与班淑娴缓步走出。两人皆着锦袍,气度雍容,仿佛不是来讨说法,而是来赴宴的。
“何掌门好大的架子。”华山派薛公远阴阳怪气道,“还以为昆仑派不屑来凑这热闹呢。”
班淑娴冷笑:“薛掌门说笑了。倚天剑事关武林公义,我昆仑派虽偏居西域,却也不敢置身事外。”她特意加重了“武林公义”四字,目光却瞟向少林寺深处。
何太冲则对宋远桥拱手:“宋大侠先到了。不知武当对此事如何看待?”
宋远桥还礼:“真相未明之前,武当不敢妄断。今日前来,只为求个明白。”
“宋大侠真是谨慎。”何太冲笑道,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
少林寺山门缓缓开启。空闻方丈率众僧迎出,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诸位掌门远道而来,敝寺蓬荜生辉。请入内奉茶。”
一行人穿过天王殿、钟鼓楼,来到大雄宝殿。殿内香烛高烧,佛像庄严,却压不住那股暗流涌动的气氛。
小沙弥奉上清茶,各派分坐两侧。武当居左首,峨眉次之;崆峒、昆仑、华山居右。少林众僧则坐在主位下首。
茶过一盏,灭绝师太率先发难。她放下茶盏,声音冷冽如冰:“空闻大师,客套话不必说了。今日各派齐聚,只为一件——请少林交出倚天剑。”
殿内瞬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空闻。
空闻面露苦笑:“阿弥陀佛。师太,老衲已多次申明,少林寺中绝无倚天剑。此必是奸人散布谣言,欲挑拨武林纷争。”
“谣言?”灭绝霍然起身,拂尘一指,“那我峨眉弟子三日前在少室山下,亲眼看见两个少林僧人护送一个长条锦盒入寺,盒中分明是剑形!这又如何解释?”
“不错!”崆峒宗维侠拍案而起,“我派也有弟子看见,七日前的子时,有人使用倚天剑,身形步法,分明是少林武功!”
昆仑班淑娴慢悠悠开口:“空闻大师,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若少林当真问心无愧,何不让我等搜查一番?若真没有,我等自当赔罪;若不敢让搜...呵呵,那就难免让人多想了。”
这话极其诛心。少林若不让搜,便是心虚;若让搜,千年古刹的威严何在?
空闻尚未答话,他身旁的空性大师已按捺不住。这位以“龙爪手”闻名武林的高僧性情刚直,最受不得冤枉,此刻须发皆张,怒声道:“胡说八道!我少林立寺千年,何曾私藏过他人之物?你们这是污蔑!”
“空性师弟!”空闻喝止,却已晚了一步。
华山薛公远阴恻恻道:“空性大师何必动怒?若真没有,让我等一搜便知。如此推三阻四,倒像是...”
“像是什么?!”空性踏前一步,僧袍无风自动。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宋远桥急忙起身:“诸位,请听宋某一言。今日之事确有蹊跷,但无论如何,不该在佛门清净地动武。不如这样——请空闻大师以少林千年清誉担保,我等着相信便是。”
他这话本是想平息事端,但有人却不买账。
何太冲轻摇折扇:“宋大侠,清誉是虚,眼见为实。倚天剑乃武林至宝,若真在少林,也该拿出来让大家鉴赏鉴赏。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了。”他顿了顿,看向灭绝,“师太,你说是不是?”
灭绝冷冷道:“何掌门说的是。空闻大师,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我峨眉绝不罢休!”
一时间,各派纷纷附和。表面上,个个义正辞严,口口声声为了武林公道、为了物归原主;实则人人心中都打着算盘——若真能得到倚天剑,哪怕只是参悟几日,对武功进境也是莫大助益。更别说那传闻中“刀剑互斫可得神功”的秘密了。
空闻看着这群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心中悲凉。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正欲再言,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长笑。
“好一个武林公道,好一个物归原主!诸位这番唱念做打,当真精彩!”
笑声清朗,却带着几分讥诮。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外,一队番僧簇拥着一个白衣男子缓步而入。
那男子约莫十七八岁,面如冠玉,眉目如画,手持一柄泥金折扇,行走间衣袂飘飘,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只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身形略显纤细,喉间无结,竟是个女扮男装的绝色佳人。
“你是何人?敢擅闯少林!”空性喝道。
白衣人“唰”地展开折扇,轻摇两下,笑吟吟道:“小女子赵敏,蒙圣上恩典,封绍敏郡主。今日特来,与诸位英雄一叙。”
“赵敏?元廷郡主?!”殿内顿时炸开锅。
灭绝师太眼中喷火:“妖女!昔日夺剑之仇未报,你还敢现身!”
赵敏却浑不在意,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宋远桥身上:“宋大侠,别来无恙?张真人可还康健?”
宋远桥沉声道:“郡主今日来此,意欲何为?”
“简单。”赵敏合起折扇,轻轻敲打掌心,“请诸位归顺我大元,为我朝廷效力。如今楚军北伐,天下动荡,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若愿投效,荣华富贵,封侯拜相,唾手可得。”
“放肆!”班淑娴拍案而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等投降?我中原武林英杰,岂会屈膝事虏!”
赵敏笑容不变,只对身旁一名魁梧番僧使了个眼色。
那番僧身形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到班淑娴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班淑娴大惊,她武功虽非绝顶,但也是昆仑派掌门夫人,岂会轻易被人打中?当下便要闪避还击——却骇然发现,自己浑身酥软,内力滞涩,竟连平时三成功力都使不出来!
“啪!”
清脆的耳光响彻大殿。班淑娴被这一巴掌打得踉跄倒退,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夫人!”何太冲又惊又怒,拔剑欲刺,却同样感到浑身无力,剑刚出鞘一半便“当啷”落地。
不仅是他,殿内所有人——武当、峨眉、崆峒、华山、少林——全都脸色大变,纷纷尝试运功,却发现内力如泥牛入海,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半分力气!
“你...你下毒?!”宋远桥勉强扶住座椅,额上渗出冷汗。
赵敏轻笑,缓步走到大殿中央,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怒交加的脸:“不错。诸位刚才喝的茶里,我加了点‘十香软筋散’。此毒无色无味,服下后半个时辰发作,内力全失,四肢无力。莫说动武,便是想站起来,也得费些力气。”
她顿了顿,笑容愈发甜美,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给你们一夜时间考虑。明日此时,若还有人不识时务...杀无赦。”
言罢,她转身欲走,又似想起什么,回头对灭绝师太道:“对了,师太不是要找倚天剑吗?剑确实在我手中。不过,得等你归顺之后,再谈归还之事。”
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赵敏带着番僧扬长而去。殿门轰然关闭,门外传来铁锁落下的声音。
大雄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佛像低眉垂目,烛火摇曳不定。那些方才还道貌岸然、各怀心思的“英雄豪杰”,此刻如待宰羔羊,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惶、愤怒,与深切的绝望。
窗外,秋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