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日,破晓的薄雾如轻纱般笼罩在苏州城外广袤的原野上。两军对垒,战旗猎猎,数十万大军肃立无声,唯有秋风穿过戈矛林立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殷梨亭策马出阵,青甲在晨曦中泛着冷冽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武当纯阳内力自丹田升起,声音如滚滚春雷般传遍战场:“明教的众兄弟们——!”
这以内力催发的声音穿透晨雾,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明军士卒耳中:“我乃楚王殷梨亭!看清楚,我身旁是你们明教的黛琦丝黛姑娘!青翼蝠王韦一笑、铁冠道人张中、彭和尚彭莹玉——明教豪杰皆在我营中!”
他马鞭一指,身后阵中数道身影显现。韦一笑黑袍随风而动,张中铁冠肃穆,彭莹玉合掌默立。这些在明教中威望卓着的人物现身楚营,明军阵中顿时起了骚动。
“我等本是同根而生,皆为驱逐胡虏、光复汉室而起!本应同心戮力,共抗元军,何以在此自相残杀,让亲者痛、仇者快?!”殷梨亭的声音里带着痛切,“庄铮!看看你身后的将士,他们哪一个没有父母妻儿?何必为一人之私,让他们枉死沙场!”
城头之上,庄铮岿然不动。猩红战袍在晨风中翻卷,他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讥诮与决绝:“殷梨亭!好一番冠冕堂皇!你趁我与元军血战方歇来夺基业,倒成了大义凛然?”
黛琦丝策马上前半步,清越的声音接上:“庄铮,你我皆奉明尊。然天命有归,楚王乃紫微转世,这是光明顶上众长老夜观天象所得!你看看江南大地,楚王所到之处百姓安居,这才是明尊要的光明世道!你固守一城徒耗教众性命,岂是明尊本意?!”
她这番话用明教内部传教的语气,直指教义根本。明军阵中骚动更甚,不少士卒交头接耳,面露犹疑。
“姑且试试!”庄铮暴喝,长矛顿地,“我庄铮纵横江南十年,从不信天命!要取苏州,拿命来换!”
殷梨亭眼神微凝,提气高呼:“杨逍!我知道你在阵中!出来见我!”
沉默片刻,明军阵门洞开。一骑白马缓缓而出,马上之人青衫儒雅,正是光明左使杨逍。只是此刻他眼中再无往日潇洒,只有冰冷的恨意。
“殷梨亭。”杨逍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昔日一剑之仇——今日,该清算了。”
“那是私怨。”殷梨亭直视着他,“杨左使,看看这数十万将士。你我一战,无论谁胜谁负,要多少兄弟的血来换?值得吗?”
杨逍笑了,笑得苍凉:“你说得对,是私怨。可这世间事,有多少不是起于私怨?明王待我如手足,你夺他基业,这便不只是私怨了。”
他马鞭一扬,指向身后明军大阵:“不必多言。殷梨亭,你既自诩天命,可敢破我一阵?明日此时,我在此布下五行八卦阵。我们两军正面一战,如何?……”
四目相对,战场上空仿佛有电光闪过。
“好。”殷梨亭缓缓道,“明日,破你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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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时三刻。
雾散云开,秋日高悬。战场中央,明军八万人已按奇门遁甲之数布成大阵。阵分八门,依八卦方位排列,每门又有五行变化。旌旗按方位颜色各异,青、赤、白、黑、黄五色分明,在风中猎猎作响。
杨逍坐镇中军指挥台,手持令旗。庄铮率最精锐的“烈火旗”镇守生门,赵烈领黑甲骑兵埋伏于死门之后。这阵法得自明教秘传,又经杨逍多年改良,暗合天地之理,确有鬼神莫测之机。
楚军阵前,殷梨亭与黛琦丝并骑观阵。
“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黛琦丝轻声念着,眉头微蹙,“杨逍将八卦与五行相合,阵中有阵,变化无穷。强攻任何一门,都会引发其他七门联动。”
“那就不同时强攻。”殷梨亭目光锐利如鹰,“他既要摆阵,我便破给他看。”
令旗挥动。
第一路,解开、杨怀兴率五万精锐,直冲左路“巽”门。巽为风,守军机动最快,楚军刚一接触,阵型便如流风般散开重组,试图反包。
几乎同时,第二路,李虎、李威率五万铁甲,猛攻右路“艮”门。艮为山,守军厚重坚实,楚军冲锋如撞山壁,一时胶着。
两路齐攻,明军阵型果然被向中央挤压。杨逍在中军看得分明,令旗连变,坎、离二门守军开始向中央收缩,准备形成合围之势——这正是八卦阵的精髓,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然而就在此时,楚军中军阵门轰然洞开。
三百名力士推着数十个蒙着红布的巨大物件,缓缓出阵。那物件形制奇特,铁铸的圆筒粗如树干,架在厚重的木轮车上,黑洞洞的筒口对准了明军中军。
杨逍瞳孔骤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兵器,但武者的本能让他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想也不想,他厉声嘶吼:“散开——!”
晚了。
殷梨亭手中令旗狠狠劈落。
“放!”
第一声轰鸣炸响时,天地仿佛都为之一震。
那不是寻常的霹雳,也不是战鼓的闷雷。那是某种更原始、更暴烈的声音,仿佛洪荒巨兽的怒吼,又似天穹碎裂的哀鸣。黑烟从那些铁筒中喷涌而出,橘红色的火舌撕裂空气,数十枚沉重的铁弹呼啸着划破长空。
时间凝固了一瞬。
然后,明军中军,炸了。
铁弹落地,巨大的冲击波以落点为中心轰然扩散,泥土、碎石、残肢、断刃……一切都被掀上天空。离得近的士卒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气浪撕碎;稍远些的被震飞数丈,七窍流血倒地。
一轮齐射,中军指挥台周边三十丈内,已成炼狱。
杨逍在最后一刻纵身跃下高台,落地时一个趔趄,耳中嗡嗡作响,全是那毁天灭地的轰鸣。他抬头,看见令旗台已不复存在,原来位置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深坑。刚才还站在身边的传令兵、旗手、谋士……全没了。
阵型?什么阵型?
八卦变化?五行轮转?
在这样简单、粗暴、纯粹的毁灭力量面前,一切精妙的阵法都成了笑话。
第二轮炮击接踵而至。
这一次,炮口略微调整,覆盖了坎、离二门。同样的巨响,同样的黑烟与火光,同样的血肉横飞。明军士卒彻底崩溃了——他们可以面对刀山箭雨,可以面对骑兵冲锋,但无法理解这种从天而降的毁灭。许多人丢下兵器,抱头鼠窜,口中发出非人的嚎叫。
“冲阵!”殷梨亭的声音穿透炮火的余音。
左右两路楚军趁机猛攻。失去中军指挥、阵型大乱的明军,再也组织不起有效抵抗。解开一马当先,长刀所过之处人头滚滚;杨怀兴率骑兵直插纵深,将明军残部切割得七零八落。
只有四大天王率领的死士仍在抵抗。
庄铮双目赤红,长矛舞成一道血幕,连挑十七名楚军将领,身上插了三支箭仍死战不退。赵烈也身中弓箭,犹自挥舞大刀,护着庄铮且战且退。
残阳如血时,八万明军已溃散大半。庄铮、杨逍、赵烈带着三万余人的残兵败将,仓皇逃回苏州城,城门轰然紧闭。
楚军阵前,殷梨亭勒马望着紧闭的城门,下令强攻。明军拼死抵抗,楚军一时也上不了城头。双方在城头拉锯多次,楚军还是被打退了回来。
“王爷,一鼓作气……”解开浑身浴血,兴奋请战。
殷梨亭却摇了摇头:“困兽犹斗,庄铮临死反扑,只怕无法建功,何况城中还有十万百姓。”
他望着城头飘摇的明字旗,心中并无胜利的喜悦。炮声响起的瞬间,他看见那些明军士卒眼中的惊恐与绝望,那画面,恐怕一生都难以忘却。
“收兵。”他最终下令,“围住,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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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楚军开始打扫战场、安营扎寨时,一匹快马如旋风般冲破层层警戒,直抵中军大帐前。马上的传令兵滚鞍落马,手中高举插着三根翎羽的急报——最高级别军情。
“王爷——!”传令兵声音嘶哑,“武当急报!脱脱退军后未返大都,率二十万精锐星夜奔袭,已至武当山下!谢彦丞相命小人拼死送来——武当危在旦夕!”
帐内死寂。
所有将领都愣在原地,包括殷梨亭。
武当。
那是他的师门,是张三丰真人坐镇之处,也是红巾军最初的精神图腾。更关键的是——此地是他的根基,以及大半套尚未转移的行政班底、粮草储备、工匠家眷……
“脱脱……好一招围魏救赵。”黛琦丝喃喃道,脸色发白。
“王爷,末将请命回援!”李虎第一个跪下,“武当若失,我军根基动摇!”
“不可!”王化一急道,“苏州战事未了,此时分兵,万一庄铮反扑……”
“难道眼睁睁看着武当陷落?!”
“武昌的胡强将军已率军去救……”
“胡强只有三万人,如何挡得住脱脱十五万精锐?!”
众将争执不下,帐内一片嘈杂。
殷梨亭坐在帅椅上,闭着眼,双手紧紧攥着扶手,指节发白。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紫霄宫的晨钟,师父的教诲,师兄弟们的笑颜,真武大殿前那株千年古松……
一面是唾手可得的苏州,是平定江南的关键。
一面是岌岌可危的师门,是红巾军的根基所在。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已恢复清明。
“传令胡强,”声音沙哑而坚定,“不惜一切代价迟滞脱脱进军,坚守待援。同时飞鸽传书襄阳,命张秀率龙山守军南下接应。”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将:“苏州之战必须尽快结束。七日内,我要看到城门打开。”
“王爷……”黛琦丝欲言又止。
殷梨亭走到帐门前,望向西方——武当山的方向。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如血。
“师父……”他低声自语,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在与某人对话,“弟子不孝,让师门陷入险境。但请您……再坚持几日。”
他转身,眼中已无半点犹疑:“张秀在龙山经营多年,麾下三万精锐皆是百战之师。脱脱虽众,但要突破龙山防线直抵武当,也非易事。”
这话既是对众将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结束这里的战事。”殷梨亭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有拿下苏州,平定江南,才能全力回援武当。”
秋风吹过战场,卷起硝烟与血腥。
远在千里之外的武当山,此刻想必已是烽火连天。
殷梨亭望向西方天际,心中默念:“张秀,武当……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