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金顶，晨光初透。
云海在脚下翻涌，七十二峰如墨染的剑，刺破乳白色的波涛。紫霄宫东侧，张三丰平日清修的小院中，青松倚石，晨露未曦。
殷梨亭提着紫砂壶，将沸水缓缓注入白瓷茶盏。茶叶在盏中舒展，清香随水汽蒸腾而起。他双手奉盏，恭敬地放在张三丰面前的小几上。
“师父，请用茶。”
张三丰微微颔首，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最令他欣慰也最令他担忧的弟子——十年前还是武当山上那个温润如玉的六弟子，如今已是掌控半壁江山的楚王。可此时的他褪去朝服，只着一袭简朴的青色道袍，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深沉的疲惫。
“坐吧。”张三丰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殷梨亭依言坐下，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师父，这十年来，弟子南征北战，政务缠身，武功修炼虽未懈怠，却总觉得……似乎到了一个瓶颈，再难有寸进。弟子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差在哪里？”
张三丰啜了一口茶，目光投向远方云海，仿佛穿透了时光。
“近百年前，江湖上有‘五绝’之说。”他的声音苍老而平和，“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皆是一代宗师，武功路数截然不同，却都达到了登峰造极之境。黄药师的奇门遁甲、欧阳锋的蛤蟆功、段智兴的一阳指、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王重阳的先天功……每一门都是他们毕生心血所凝，自成一格。”
他放下茶盏，继续说道：“可你看如今，各门各派固守祖传绝学，轻易不肯外传。而真正高深的武学，却因门规森严、传人资质所限，一代代流失。后人守着残篇断简，不得其法，只能凭自己的理解修修补补。如此一来，武功怎能不退步？”
殷梨亭若有所思：“前人既能创出绝世武功，为何后人却创不出？只怕是因为……连前人的武功都练不成了，谈何创新？”
“正是如此。”张三丰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既有欣慰，也有慨叹，“数百年前的武林，高手辈出。那时人人内功深厚，真气外放、隔空伤人并非难事。少林七十二绝技大多可练至大成，丐帮的降龙十八掌掌力可达十余丈开外。可到了如今——”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许多高深武学，后人连入门都难。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追求招式上的变化、速度上的精进。一套剑法，原本应以深厚内力催动，方显威力，现在却变成了谁出剑更快、谁招式更巧。”
殷梨亭心头一震。他突然想到，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再过一百多年，到了《笑傲江湖》的时代，江湖顶尖高手确实多以剑法精妙、出手迅疾着称。风清扬的独孤九剑破尽天下招式，东方不败的绣花针快如鬼魅……内功深厚者虽仍有，但像张三丰这样几近仙佛的境界，却是再也不见了。
又过几百年呢？到了《鹿鼎记》的时代，武功似乎又退了一步。再往后……
“只怕再过几百年，”张三丰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缓道，“世人连‘武功’二字为何物，都要忘记了。”
殷梨亭默然。他想起自己来的那个时代——哪里还有什么武功？最强的搏击高手，在张三丰面前恐怕连一招都接不住。那些传说中的飞檐走壁、摘叶伤人，都成了小说里的幻想。
“武功的衰微，究竟是何缘故？”他忍不住问。
张三丰摇头：“老道也说不清。或许是天地灵气渐稀，或许是人心不再纯粹，又或许是……盛世太平，人不再需要以武求生。但无论如何，这是大势。”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松涛阵阵。
良久，张三丰忽然换了个话题：“梨亭，若你真的统一天下，坐上那张龙椅……你能做好皇帝吗？”
殷梨亭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盏中沉浮的茶叶，思绪万千。
皇帝？他对于皇位根本毫无兴趣。只是不忍看黎明百姓受苦罢了。如今江南百姓奉他为王，麾下将士誓死效忠，这条路，已不能回头。
“师父，”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其实皇帝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最大的地主罢了。”
张三丰眉梢微动。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不过是姓李的地主赶走了姓杨的地主，姓赵的地主取代了姓刘的地主。”殷梨亭苦笑，“土地、财富、权力，始终垄断在少数人手中。百姓换了个主子，日子却未必好过多少。这个问题……恐怕再过一千年，也未必能解决。”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弟子想，如果我不去做，不一定有人会去做。而弟子至少可以保证，我做的会比他们好一些——少一些私心，多一些为民；少一些享乐，多一些实干。所以，这个头，弟子愿意伸出去。”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其实弟子最想的，还是在武当山上做个闲云野鹤。每日与师兄弟们练剑论道，陪师父品茶下棋。可如今……案牍劳形，日夜不休，确实辛苦。”
张三丰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骄傲。
“你会做好的。”老道的声音异常温和，“为师相信你。你有一颗真正的仁心，这是为君者最难得的品质。但——你如何确保，你的子孙后代，也能一直做好这个皇帝？”
殷梨亭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洒脱。
“师父，想那么远做什么？”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弟子只能保证，在我的有生之年，尽我所能，施仁政，安百姓。至于子孙后代……若他们贤明，自然能守住这江山；若他们昏庸无能，被百姓推翻，那也是天道循环，弟子求之不得。”
张三丰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在云海间回荡。
“好！好一个‘求之不得’！梨亭啊梨亭，你比师父想的还要通透！”
殷梨亭也笑了，但心中却浮现出更深的思绪。
这些年来，他推行的新政——摊丁入亩，将税赋与土地直接挂钩，减轻无地少地农民的负担，这无疑触动了乡绅地主的利益。但他站在数百年后的视角，知道这是历史证明可行的道路。
他大力推行教育，在控制的州县广设学堂，让平民子弟也有读书的机会。他知道，开启民智，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
他鼓励工商，统一货币，稳定物价，打通商路。他知道，繁荣的经济才能让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
他还做了很多——兴修水利，改良农具，推广新作物，建立医馆，整肃吏治……
每一件事，他都竭尽全力。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把能做的做好，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人心，交给天道。
“师父，”殷梨亭忽然问道，“您说，武功会失传，王朝会更替，那这世上，究竟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张三丰望向天际，那里，朝阳正冲破云层，将万丈金光洒向群山。
“道。”他只说了一个字。
“道？”
“天地运行有其道，日月更替有其道，人心向背亦有其道。”张三丰缓缓道，“武功会失传，但‘强身健体、护己护人’的武道精神不会失传。王朝会灭亡，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治世之道不会灭亡。只要你做的事，符合这个‘道’，那么即便千百年后无人记得殷梨亭这个名字，你所行的道，也会以某种形式延续下去。”
殷梨亭怔住了。
许久，他起身，向张三丰深深一揖。
“弟子受教了。”
这一刻，他心中的最后一丝迷茫烟消云散。是的，何必在乎武功是否精进？何必担忧王朝能否永续？他只需要做对的事，走正的路。至于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松涛阵阵，晨钟响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山下的世界还在等待着他——战争、政务、民生、未来……但此刻，在这武当金顶，师徒二人对坐饮茶，云海在脚下翻腾，仿佛整个天下，都在这一盏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