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间的云雾,似乎永远那般缥缈淡然,掩映着山下的暗流涌动,也遮掩着悄然铺开的棋局。黛绮丝的胎象渐稳,在纪晓芙的悉心陪伴下,眉宇间的阴郁也散去了不少,只是愈发深居简出,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龙山黑云寨——如今已改名为龙山寨——在李虎、王威、李贤三人的经营下,已初步摆脱了匪气,更像一个半军事化、半农耕的堡垒据点,在丹江口畔扎下了根。
然而,殷梨亭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广阔的地图。他知道,仅凭武当山一隅和龙山寨一地,想要在未来的巨变中有所作为,无异于杯水车薪。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更早地感知天下的脉搏,也需要在关键之处,埋下燎原的火种。
这日,他将谢彦与杨昆唤至自己清修的后山小院。此二人皆是当初黛绮丝旧部中脱颖而出者,除了武艺不俗,更难得的是心性。谢彦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行事缜密,分析事情条理清晰,颇有智谋;杨昆则正值壮年,性情刚烈,对元廷暴政恨之入骨,每每提及民生疾苦,便目眦欲裂,是那种可以为了心中大义豁出性命的热血汉子。
院内古松如盖,石桌上清茶微温。殷梨亭屏退左右,神色肃然。
“谢兄弟,杨兄弟,今日唤二位前来,是有一项关乎未来的重任相托。”殷梨亭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清晰,“如今蒙元无道,天下苦之久矣,然我等欲行大事,不可如盲人摸象,需知己知彼,方能寻得良机。”
他目光首先转向谢彦:“谢兄弟为人谨慎,智谋出众。我欲请你牵头,组建一支专司打探消息的队伍。人员可从流民中遴选机灵可靠的少年,加以训练,亦可借助纪家商队往来南北之便,或与一些有侠义之心的镖局合作,将耳目散布出去。不仅要关注江湖动向,更要留意元廷官府、各地驻军、粮草辎重、乃至天象民情。此事繁琐,需极耐心与细致,更需绝对忠诚与谨慎。你,可能胜任?”
谢彦眼中精光一闪,他深知情报的重要性,这看似不起眼的工作,实则是未来所有行动的基石。他深吸一口气,拱手沉声道:“承蒙六爷信重,谢彦必竭尽所能,为我等大业,织就一张无形之网!”
“好!”殷梨亭点头,又看向杨昆,“杨兄弟,你性情刚直,满腔热血,对元虏之恨刻骨铭心。安徽之地,连接中原与江南,位置紧要,且民风彪悍,历来多抗元义士。我欲派你带几名得力兄弟,潜入安徽,暗中联络对元廷不满的豪杰、遭受盘剥的百姓,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据我观察推算,未来两三年内,安徽地区恐有前所未有之大天灾。届时,官府若仍横征暴敛,不顾民生,便是烈火烹油之势!我要你在那时,能登高一呼,带领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同时,我们在襄阳方向亦会闹出足够大的动静,让元廷首尾难顾,为你争取时间与空间。此事风险极大,九死一生,你……”
“六爷不必多言!”杨昆未等殷梨亭说完,已是激动得满脸通红,霍然起身,抱拳道,“杨昆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能为我汉家山河,为受苦的百姓拼一条活路,纵死何妨!这任务,我接了!定在安徽为六爷,为我等大业,点起第一把烽火!”
看着眼前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坚定的属下,殷梨亭心中感慨,这就是他如今所能倚仗的班底,或许还不够强大,但信念与能力已然具备。
“既如此,二位兄弟且去准备,所需银钱、信物,我会让纪刚大哥为你们备齐。记住,此事关乎无数人性命,关乎大局成败,务必隐秘,徐徐图之,非到万不得已或时机成熟,绝不可轻易暴露。”殷梨亭最后叮嘱道。
“属下明白!”谢彦和杨昆齐声应诺,神色凛然。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便不再是普通的江湖客,而是埋向远方的两颗关键棋子,肩负着殷梨亭乃至整个武当暗中势力的期望。
数日后,谢彦与杨昆各自带着精挑细选的几名手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武当山,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一张无形的情报网络开始悄然编织,一股地下的反抗力量开始在异乡默默孕育。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如同春雨润物,无声却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就在殷梨亭忙于布局全局之际,龙山寨传来了紧急消息。信是李贤亲笔所写,字迹虽力求平稳,但仍能看出其中的焦灼。原来,龙山寨占据丹江口要地,又大力恢复生产、兴修战船,不可避免地触动了原本在此区域称王称霸的“海沙帮”的利益。海沙帮以掌控沿江水运、私盐贩卖起家,帮众众多,水性极佳,行事狠辣。他们起初并未将改旗易帜的龙山寨放在眼里,几次三番前来挑衅,抢夺物资,骚扰船厂。
李虎性格刚猛,几次想要带人与其火并,都被王威和李贤劝住。龙山寨初定,人心未完全归附,军械、战船尚未齐备,此时与地头蛇海沙帮全面开战,即便能胜,也必然是惨胜,元气大伤,更可能引来官府注意,得不偿失。但一味忍让,只会让海沙帮得寸进尺,寨内刚刚稳定的民心士气也会受到影响。
殷梨亭看完信件,眉头微蹙。龙山寨是他布局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绝不能在此时出纰漏。但他本人近期需坐镇武当,协调各方,尤其是关注谢彦、杨昆那边的初步进展,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沉吟片刻,心中有了人选。信步来到三师兄俞岱岩的住处,俞岱岩内功精深,经验老道,性情沉稳刚毅,在武当七侠中威望素着,由他前去坐镇,既足以震慑海沙帮,又能稳定龙山寨军心,指导李虎等人行事分寸,再合适不过。
“三师兄,龙山那边遇到些麻烦。”殷梨亭将情况简要说明,“小弟暂时脱不开身,想请师兄辛苦一趟,前往龙山坐镇些时日。无需师兄亲自出手搏杀,只需您在寨中,便是定海神针。”
俞岱岩闻言,毫无推辞,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沉稳的笑容:“六弟放心,区区一个海沙帮,还翻不起大浪。我这就动身。”
翌日,俞岱岩便带着两名道童,下了武当山,乘舟顺丹江而下,直赴龙山寨。
俞岱岩的到来,让焦头烂额的李虎、王威、李贤三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俞岱岩仔细听取了情况汇报,又亲自查看了寨防和船厂,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没有急于采取行动,而是每日在寨中巡视,与普通寨众闲话家常,指点一些年轻弟子武功根基。他那平和而威严的气度,很快便赢得了全寨上下的尊敬。与此同时,他让王威加强沿江巡逻,严密防范,却严令不得率先挑衅。
数日后,海沙帮果然又聚集了数十条小船,上百号帮众,气势汹汹地前来,意图强行冲击龙山寨的船厂。为首的海沙帮帮主“翻江鳄”蒋魁,手持分水刺,站在船头叫骂,气焰嚣张。
就在李虎按捺不住,准备带人迎战之时,俞岱岩出现在了船厂码头的高处。他并未携带兵刃,只是一身朴素的武当道袍,在山风中微微飘动。
“无量天尊!”俞岱岩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清晰地压过了江面的嘈杂,传入每一个海沙帮帮众的耳中,显示出精深的内功修为,“蒋帮主,贫道俞岱岩,在此有礼了。龙山寨与贵帮比邻而居,本当和睦相处,共御外侮。何故屡次相逼,徒增伤亡?”
“俞岱岩?武当俞三侠?”蒋魁脸色顿时一变。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可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尤其是张三丰的亲传弟子,任谁都要掂量掂量。他没想到武当竟然会为了这个新立的寨子,派出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坐镇。
俞岱岩目光平静地看着蒋魁,继续道:“江湖风波恶,能息一事便是一事。蒋帮主若是觉得龙山寨有何处妨碍了贵帮,不妨划下道来,我们光明正大地谈。若一味恃强斗狠……”他话未说尽,但其中蕴含的意味,让蒋魁心头一凛。
看着俞岱岩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感受着对方那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势,再想到武当山那块招牌背后代表的恐怖力量,蒋魁满腔的凶悍之气,顿时泄了大半。他虽是地头蛇,但也深知,真惹怒了武当,别说他一个海沙帮,便是再来几个,也不够看。
“这个……俞三侠言重了。”蒋魁的气势弱了下去,拱手道,“既然有三侠在此,想必是场误会。今日我等先行告退,改日……改日再登门赔罪。”说完,也不敢多留,连忙指挥手下帮众,调转船头,灰溜溜地退走了。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流血冲突,就这样被俞岱岩兵不血刃地化解于无形。经此一役,海沙帮再不敢轻易前来挑衅,龙山寨赢得了一段宝贵的和平发展时期。李虎、王威、李贤对俞岱岩更是敬佩有加,寨中事务无论巨细,都乐于向他请教。
殷梨亭在武当收到俞岱岩传来的平安信,心中大石落地。布局在继续,力量在暗中积蓄,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他站在紫霄宫外,眺望着南方,那是安徽的方向,也是龙山寨的方向。他知道,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但他已播下种子,布下暗棋,只待风云际会,便可执子落盘,在这乱世之中,下一盘属于自己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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