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天光正好,太湖之上烟波浩渺。
一艘装饰雅致、悬挂着淡紫色纱幔的游船静静漂在离岸不远的水域。梁发如约而至,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素白长衫,头发用一根玉簪简单束起,几缕乌黑的发丝随风轻扬。他面容本就英挺,如今内力精深,更添一份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眼神漆黑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星空,令人见之不由心折。
他足尖在岸边青石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片白云般飘然掠上船头,衣袂翻飞,点尘不惊。
早已在船头等候的蓝凤凰见他这般风采,眼中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惊艳与欢喜,迎上前道:“梁发,你来了。”
梁发笑意盈盈,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应道:“我来了。”
不知怎的,蓝凤凰没见到他时心中千般想念,可见到他这般从容自信、笑得如此好看,心中又泛起那种“讨厌又喜欢”的复杂情绪,仿佛自己的心绪完全被他牵动,颇有些不甘。她轻轻哼了一声,故意板起脸道:“笑什么笑!快进来吧,喊你进去喝茶了。这是我教中的一位前辈高人,想与你亲近亲近,交个朋友。”
梁发颔首,跟着蓝凤凰步入船舱。
舱内布置清雅,焚着淡淡的檀香。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背对着门口,正临窗望着湖景,虽未回头,但其身姿窈窕,气质清冷。她脸上覆着一层轻纱,将容貌遮掩了大半,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眸。
梁发心中了然此人身份,却也不点破,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目光在梁发身上停留一瞬,似乎也在打量他,随即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透过面纱,清越而平静:“梁大侠,请坐。”
梁发既来之,则安之,坦然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姿态放松自然。
蓝凤凰在一旁娴熟地烹水沏茶,动作优美,显然深谙此道。那女子(任盈盈)轻声介绍着茶的来历,乃是苗疆深山中罕见的云雾灵茶,每年产量极少,有清心明目、滋养内息之效。
她话音未落,梁发已端起面前那杯碧绿清透的茶汤,看也不看,便如同饮酒般一饮而尽。茶汤入喉,果然一股清凉之气直透四肢百骸,精神为之一振,连日来练功积攒的些许疲惫竟一扫而空。
蓝凤凰见状,忍不住嗔怪道:“你这牛嚼牡丹的喝法!什么好东西到了你这里,都白白浪费了韵味!”
梁发放下茶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东西本就是为人享用的,能解渴提神,物尽其用便好,何必拘泥于形式?有何浪费可言。”
任盈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颔首道:“梁大侠果然是真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她顿了顿,引入正题,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试探,“不知梁大侠对当今武林局势,有何看法?”
梁发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语气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睥睨俯视的格局:“江湖局势?如今正道之中,少林、武当底蕴深厚,是为魁首,首要在于维持其超然地位。嵩山派左冷禅野心勃勃,意图吞并四岳,与少林、武当分庭抗礼,然其根基不稳,急于求成,手段过激,必遭反噬,失败是迟早之事。至于魔教……”他看了一眼任盈盈,继续道,“如今看似势大,实则内部隐患丛生,东方不败蜷缩黑木崖,早已无心教务,魔教后继乏人,衰微之象已显。故而未来数十年,若无大变,当是少林、武当稳坐钓鱼台,维持这江湖格局。”
任盈盈听他开口便是如此宏阔视野,将几大势力分析得透彻无比,言语间竟似将那些威名赫赫的门派掌门都视作棋盘上的棋子,心中不禁凛然。此子年纪轻轻,见识竟如此不凡!
她压下心中波澜,又问道:“那梁大侠对于当今天下格局,又怎么看?”
梁发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当今天子(明孝宗朱佑樘)乃是有智慧、有谋略的宽容之主,任用贤臣,勤于政事,体恤民情。虽边境偶有小患,朝中亦有些许弊端,但大势向好。假以时日,天下百姓的日子,总会比过去好过些。”他熟知历史,这正是后世所称的“弘治中兴”。
任盈盈再问:“梁大侠见识非凡,可有出仕为官,匡扶天下之意?”
梁发闻言失笑,摇头道:“不曾想过。若是天子干得挺好,这皇帝位子送给我,我都未必愿意坐,更何况是案牍劳形的官员?闲云野鹤,更适合我。”
“那么,在梁大侠看来,当今武林,谁可称得上英雄?”任盈盈步步紧逼。
梁发嗤笑一声,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淡漠:“英雄?呵呵,如今的武林,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英雄?不过是一群为名利所驱,为了地盘、秘籍、权势而争得头破血流的利益熏心之辈罢了。蝇营狗苟,何谈英雄?”
任盈盈沉默片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梁大侠……如今江湖传闻你身怀绝技,却不知,你对那辟邪剑谱,可有意乎?”
梁发神色不变,坦然道:“武学之道,贵在精纯。梁某目前所学已觉博大精深,穷尽一生也未必能窥其全貌,贪多嚼不烂,何必去觊觎那未必适合自己、且麻烦缠身之物?”
任盈盈还欲再问,梁发却抬手打断,目光直视对方:“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今日应邀前来,已是给了蓝教主面子。姑娘若有何事,不妨直言相告?何必如此弯弯绕绕,徒费唇舌?”
蓝凤凰在一旁有些着急,低声道:“梁发!这位是我教中前辈,你说话注意些分寸!”
梁发却浑不在意,笑道:“你叫我,我便来了。你问我,我便据实以答,可谓坦诚。可姑娘你却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问了这许多天下大事、江湖格局,却始终不入正题。恕梁某愚钝,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知姑娘意欲何为?”
任盈盈被他这番直白的话说得微微一滞,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轻声道:“梁大侠快人快语。我确有不便以真面目示人之由,还请见谅。今日请大侠前来,一是仰慕风采,欲要结识;二来,也想了解,梁大侠心中,可有特别珍爱、志在必得之物?他日若我教有求于大侠,或可据此交易,各取所需。”
“所需?”梁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蓝凤凰。蓝凤凰被他这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脸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梁发自己也顿觉有些失言和尴尬,轻咳一声,收敛心神,正色道:“姑娘怕是要失望了。梁某随性之人,目前……并无甚执念之物。”
任盈盈闻言,也不再强求,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既如此,也罢。不管日后能否合作,今日能听梁大侠一番高论,点评天下英雄与时局,已是不虚此行。梁大侠请便。”
“姑娘过誉了。”梁发起身,拱手一礼,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出了船舱。
蓝凤凰紧随其后,送他至船头。
梁发停下脚步,看着她,低声道:“今日之约,若非是你,我绝不会来。”
蓝凤凰心中微动,知他此言非虚,但碍于身份和船舱内那位“前辈”,只是含糊道:“这位……确是我教中极重要的长辈。”
梁发目光炯炯,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更多,但蓝凤凰已垂下眼帘。他也不再追问,洒脱一笑,身形翩然掠起,如一只白鹭般落在岸边的马背上,一抖缰绳,骏马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蓝凤凰独立船头,望着他白衣远去的身影消失在湖畔杨柳之间,久久不曾动弹,湖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发丝,也吹皱了她一池心湖春水。船舱之内,任盈盈轻抚琴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知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