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发改委联合调研组的肯定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塔寺乡这个沉寂已久的小镇瞬间沸腾起来。原本被视为天方夜谭的修路计划,一夜之间成了板上钉钉的重点工程。乡党委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不再是慵懒和推诿,而是充满了紧迫感和一种近乎亢奋的忙碌。
在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高度重视、全力支持”的表态下,秦赐被正式任命为这条被命名为“塔寺旅游示范公路”项目的常务副总指挥(总指挥由乡党委书记挂名),具体负责规划修订、上报审批乃至后续的招标建设协调工作。名义上,他仍在几位副乡长的领导下,但谁都明白,这个项目现在是以他为核心运转。
压力与权力,同时落在了这个刚来不久的转业干部肩上。
新的规划工作迅速启动。这一次,秦赐不再是单打独斗。他牵头组织了由市交通设计院、县规划局、水利局、环保局专家组成的联合设计团队。有了省里的定调和市县两级不敢怠慢的支持,资源调配效率惊人。测量队、地质勘探队很快进驻,无人机航拍、卫星定位等现代化手段悉数上阵。
秦赐的要求明确而具体:路线优化避开地质脆弱区和基本农田,在关键景观节点设置不少于五处观景台和配套停车场,排水系统按五十年一遇标准设计,预留未来升级拓宽的空间。这些要求专业且具有前瞻性,专家们在惊叹这个年轻干部眼光毒辣的同时,也全力配合。
白天,秦赐带着技术人员翻山越岭,实地勘测;晚上,他就在宿舍里对着电脑上的图纸和数据进行比对、分析,运用他强大的逻辑思维和空间想象能力,提出修改意见。他的投入和专业程度,让原本可能拖上数月的工作,在短短十天内就完成了全部规划设计图纸和预算文本的编制。
再次上报审批的过程,顺利得让人恍惚。市、县两级相关部门一路绿灯,盖章签字的速度创造了九峰县政务史上的新纪录。曾经需要求爷爷告奶奶才能推动的环节,现在变成了各个部门主动打电话来催促进度。十天后,所有审批流程全部走完,项目正式具备招标条件。
消息传出,塔寺乡政府大院仿佛成了新的淘金圣地。各路工程承包商、材料供应商、甚至一些背景神秘的“中间人”闻风而动,开始在各办公室之间穿梭游说。王主任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刘副乡长、钱所长的办公室也时常有“客人”到访。电话、饭局、甚至一些不便明说的“表示”,悄然弥漫在空气里。
秦赐作为具体负责人,自然成了焦点中的焦点。他的宿舍和办公室开始接到各种陌生号码的来电,言辞恳切地希望能“汇报工作”、“交流想法”。甚至有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直接将装着厚厚信封的礼品袋塞到他的门缝里,都被他原封不动地交到了乡纪委(虽然乡纪委也只是记录备案,并未深究)。
他深知自己位置的微妙。虽然被推到了前台,但他毕竟只是武装部干事挂了个项目办副主任的虚职,连乡党委委员都不是,在盘根错节的基层权力结构中,根基浅薄。真正的决策,尤其是涉及巨大利益的工程分包,绝非他一人能够完全主导。
果然,在第一次项目招标方案讨论会上,暗流开始表面化。
会议一开始,气氛还算正常。但当讨论到招标方式和对投标单位的要求时,分歧出现了。
秦赐拿出准备好的方案,清晰陈述了他的几条核心原则:
“第一,为保证工程质量和责任追溯,中标单位严禁将工程主体进行转包或违规分包。允许专业分包,但必须在招标文件中明确限定范围,并报项目指挥部备案审核。”
“第二,必须设立农民工工资专用账户,承包商需缴纳足额工资保证金,确保所有施工人员的工资按时足额发放,严禁任何形式的克扣和压榨。”
“第三,引入独立的、具备高资质的第三方工程监理和检测机构,对材料、施工工艺、工程质量进行全过程、无死角监督,验收标准必须严格对标设计规范,不合格坚决返工,验收报告具有最终否决权。”
他话音刚落,分管交通的刘副乡长就轻轻咳嗽了一声,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说:“秦赐同志的要求嘛,出发点是好滴,也是为了把路修好。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实际情况嘛。”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咱们县,乃至市里,有实力一口吃下这八个公里路、标准又不低的工程的单位,不多啊。完全禁止分包,恐怕会吓跑很多有意的投标人,影响招标效果。再说,一些边边角角的工程,让本地有资质的小队伍做一做,也是支持本地企业发展,带动就业嘛。”
财政所的钱所长也推了推眼镜附和道:“刘乡长说得有道理。第三方监理固然好,但费用不菲,会增加项目成本。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由县交通局质监站来负责主要监管,他们更了解本地情况,成本也低一些。”
立刻又有几位参会人员点头表示赞同,言语间倾向于更“灵活”、更“接地气”的操作方式。
秦赐面色平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些看似合理的说辞背后,往往牵扯着复杂的利益关系。允许分包,就可能出现层层转包、最后真正用于工程建设的资金大打折扣;放松监管,就等于给偷工减料开了绿灯。
“刘乡长,钱所长,”秦赐等他们说完,语气平和但坚定地回应,“正因为工程重要,关系到塔寺乡长远发展和百姓切身利益,我们才更要坚持原则。招标不怕门槛高,就怕引来滥竽充数的‘皮包公司’。至于第三方监理的费用,是确保投资不打水漂的必要成本,这笔钱不能省。我们可以通过公开招标选择性价比最高的监理单位。”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条路,是省里关注、百姓期盼的民心工程,也是我们塔寺乡的脸面。如果因为把关不严,最后成了豆腐渣工程或者引发拖欠工资的群体事件,我们在座的各位,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站在了道德和责任的制高点上,一时间让刘副乡长等人不好再直接反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乡党委书记最后拍了板:“秦赐同志的原则性很强,值得肯定。这样吧,招标文件原则上按秦赐同志的意见来起草,强调质量和责任。同时,为了加快进度和平衡各方需求,同意刘副乡长的建议,将全程划分为八个标段进行招标,这样更多的企业有机会参与。具体细则,你们项目办再细化,确保公平、公正、公开。”
这个方案,算是折中。秦赐保住了核心原则的底线,但工程被分成了八个标段,意味着利益将被分割,背后的博弈会更加复杂。他明白,这已经是目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会议结束后,秦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招标大战即将拉开帷幕,各路牛鬼蛇神都会登场。他坚持的原则,就像立在激流中的礁石,必然会承受巨大的冲击。
他能感觉到,水面之下,更多的暗流正在涌动。塔山矿业那边,近来似乎也格外安静,这种安静,反而透着一种不寻常。修路,触动的绝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工程利益。
他打开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K线图和交易数据。资本市场上的无声厮杀,让他保持着冷静和锐利。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更多的筹码,也需要更清醒的头脑,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