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大牢今天又来人了。金季欢从草垫子上爬起来,身上才出过一层汗,此刻起身,只觉得浑身凉得直打颤,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那位女官第二次来过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任由她在这里日日吃不新鲜的食物、喝不干净的水,勉强度日。
数日前她生了一场大病,忽冷忽热、神志不清,昏睡了四五天才被人发现她在发烧。狱卒给她下了几剂猛药,眼看人活过来了又继续冷置。
直到此刻,金季欢心里也清楚了:他们把她抓进来,多半是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用她。至于到时候用的是活的她还是死的她,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这天,当那把熟悉的太师椅再次被放到牢房面前时,她心里一震——来了。
这次来的人非同凡响,太师椅上垫了不少软垫,旁边点起了一炉香,还放着一壶茶。味道难以忍受的大牢内瞬间清爽了许多,金季欢吸了吸鼻子——是雪髓椒的香味,松香扑鼻。
一位中年男人在太师椅上坐下。他器宇轩昂,眉目英挺,一双眼睛如鹰隼那样犀利,鼻梁高挺,嘴唇丰润。
他只穿了一袭常服,能看出来不是一个奢靡享乐的人。起坐间的利落劲儿和沈寒灯、商纵都有几分相像,金季欢想,此人应该也会武功。
中年男人刚坐稳当,她就俯下身去行了一礼,说参见侯爷。声音虚弱轻飘,楚晟皱眉,这和前些日子递给他的初审文书不大相符——那上面说这姑娘机灵狡诈、牙尖嘴利。
只能说,把人像畜生一样关上一些日子,确实能磨去一些东西。
“你知道我是谁,那我们的对话就可以简单些。”
金季欢虚弱地点头。
“梧桐街黄狗巷三号小院里住的,是你什么人?”
他气定神闲地抿着茶,就这样报出商纵他们的住处,明明是中正平和的声线,金季欢还是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不过是我的……两个朋友,中原来的香料贩子沈哥,和他表兄。”
楚晟抬手指了指,马上就有狱卒把牢门打开,扯着衣襟把她拖了出来。已经入夏许久,可牢里却依旧阴湿,青砖地面给大病初愈的金季欢狠狠冻了一哆嗦。
“小姑娘,我亲自来找你,不是为了问你问题。你当我前些日子不来,是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么?”
他将茶碗放下,看着趴在地上的金季欢,重新问了一遍:“那间小院儿里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何要让你害我儿子?”
金季欢被最后一句震得猛然抬头,看着他神色惊慌地解释道:“大人,我日日只顾做菜,每道菜都要做几十份一模一样的,并不知道哪一碗最终会被抬去哪里、给谁吃下!我若在菜里下毒,那死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一大段话一口气全部说出,于她如今虚弱的身子骨还是有些勉强了。她全部说完,人累得匍匐在地,一个劲儿喘气,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给她喝些热茶。”楚晟指了指自己手边的茶壶,身边的人愣了一愣,似是没想到侯爷舍得赐茶给这样一个腌臜的囚犯,毕恭毕敬地找来一个空杯,倒了一些进去。
这是这些天的牢狱生涯里金季欢得到过的最好的待遇,她有些恍惚,拿不准这人到底要对自己怎样;但几口热茶下肚,仅有的那点戒心也被冲得摇摇欲坠了。
“多喝点,”楚晟抬了抬下巴,狱卒于是又给她倒了满满一杯,直把茶壶清空了,这才抬下去续水。
金季欢再顾不得那许多,抬着杯子喝得痛快。楚晟点点头:“不喝水一会儿嗓子会难受。”撂下这句话后,他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金季欢还没回过味儿来他这话什么意思,身子已然被人按倒,有人用木棍夹上了她的小腿。
她心下大骇,刚准备喊冤,只见楚晟摆了摆手,抬了抬下巴:“她是厨子,手比较重要。”
于是,她的手被拽到身前,套上了夹棍。
一阵尖锐凄厉的惨叫过后,她肿着指头,在地上抖成筛糠,一张平日里喜气洋洋的小脸此刻写满了恐惧和不解,大眼睛里盛满泪水,难以置信地看向楚晟。
楚晟让人给她上刑,和让人给她喝茶,神情和语气都是一样的。就好像他在家里行走,看到地上有污渍,指着对下人说“把那儿擦一下”那样的随意。
“廷尉府提刑商纵,是天子身边少数信得过的人。他伪装商贾混入隼翎关,和你勾结,用不知从哪带来的毒药投放到菜里,伪装成‘鬼宴’,一边扩散投毒范围,一边利用鬼神之说扰乱人心。”
金季欢越听越崩溃,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大人冤枉!大人!之前有人路过官道,吃了轿子里的菜,什么事儿也没有,城里都知道的!”
“这话,不就是和商纵关系要好的周大人传出来的?死的人那么多,就活了他一个。你说,我该信谁?”
楚晟叹了口气,看上去耐心有些流失。他再对另外的人招了招手,还是那副让人擦去污渍的态度。身后有人递去一张纸、一支笔、一碟墨和一盒红泥。
那卷纸上已经写好了口供,要她指认是商纵谋划“鬼宴”,指使她散播瘟疫,意图在北地引起恐慌。
金季欢看着那张纸,脑袋木木的,仿佛整个头被一个袋子套住,一点点抽走里面的空气。眼前这人失去爱子,难道不该是愤怒的、悲伤的、急于知道真相的?
可刹那间她被定在原地,真相如果真是像他们揣测的那样——“鬼宴”从一开始就是他手底下的人为了垄断雪髓椒采收而设的计,那……
“我来不是为了问你问题,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么……”金季欢回想起他一开始说的话,此刻她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楚晟的耐心流失速度比金季欢想象得快,他再次招了招手,指了指她。
夹棍再次被套上,金季欢像在地上弹跳的大鲤子鱼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渗进青石板地面的液体全是疼出来的汗水。片刻后,她瞪着失焦的眼神看向楚晟的方向,见他站起身走出牢房,叮嘱身边的人,务必要她在那张口供上签字画押。
“虎……虎毒不食子啊,侯爷!”金季欢把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
“北地百姓敬您、信您,”剧痛和着汗水泪水糊了她满脸:“您要拿他们的太平日子,为您的野心陪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