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风仿佛停滞了,只剩下高跟鞋声孤独的回响,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为这片死寂注入一丝濒死的脉动。
当那声音戛然而止时,极致的安静反而比喧嚣更令人窒息。
程兰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身后空气的凝固,那是一种野兽锁定猎物时特有的压迫感。
转角处,阴影蠕动,阿四的身影从中剥离出来,像一抹融不进夜色的浓墨。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冰冷的钢钳精准地扣上了程兰裸露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
钳口金属的寒意顺着皮肤,瞬间钻入骨髓。
程兰的身体只是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尖叫或挣扎,那双总是含着三分慵懒笑意的眸子,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清亮得有些骇人。
她顺着阿四的力道,将那只精致的手提包缓缓放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阿四蹲下身,动作利落地打开包扣,手指在里面翻找,很快,四卷黑色的录音带被他一一取出,握在掌心。
他站起身,对着程兰比划了一个手势,简单明了——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程兰却笑了,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蛛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完全没有身处险境的惊惶,“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该死的证据——他想要的,只是他想听到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火柴。
只听“嗤啦”一声轻响,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跳跃而起,映亮了她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庞。
在阿四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她捏起第一卷录音带,毫不犹豫地送入火焰。
“这一卷,”她的声音在火苗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诡异,“录的是林默在晚宴上,面对旁人敬酒时的沉默。”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塑料外壳,磁带受热卷曲,发出刺鼻的气味。
阿四的手指猛地抽动了一下,几乎要下意识地扑上去抢夺,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墨的脾性。
沈先生享受的,是猫捉老鼠游戏中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是让猎物在自己划定的规则内挣扎的乐趣。
真相是什么,远不如“控制”本身来得重要。
程兰烧掉一卷,反而让剩下的三卷显得更有分量,更能吊起沈先生的胃口。
这个女人,竟然比他更懂沈墨。
凌晨一点,沈墨办公室内的空气比外面的深夜更加凝重。
老式台灯投下的光晕里,细密的尘埃缓缓浮动。
阿四垂手站在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
办公桌上,录音机正在缓缓转动,将磁带里的声音释放出来。
“……此事与我无关,不过是慌乱中掉落罢了……”
当林默那略带一丝上扬尾音的辩解从扬声器里传出时,沈墨猛地伸出手,狠狠拍在暂停键上。
机器发出一声沉闷的卡顿,室内重归死寂。
“他在引导!”沈墨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在说谎,但他不是在对我撒谎,他是在对监听者撒谎!他早就知道程兰在听!”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急速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那是他怒火与思绪交织的节拍。
他突然起身,快步走到文件柜前,调出程兰今日归档的所有记录。
视线飞速扫过,最终停留在一份被标记为“待补”的文件上——老周的财务异常报告。
按照规定,这份报告在中午十二点前就该录入系统,但程兰却故意将其漏登了。
一个监听者,一个被监听者,一个被遗漏的关键报告。
三点一线,瞬间在沈墨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张阴谋的草图。
“好,好得很。”沈墨发出一阵冷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刺骨的寒意,“她已经不是我的监听员了,她是林默的共谋。”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已经拨出了特务科行动组的号码,但就在接通的前一秒,他猛地将电话挂断。
不行!
现在动程兰,就等于向所有人承认,自己在越权监控内部同僚。
吴世卿那个老狐狸正愁抓不到自己的把柄,这无异于把刀柄亲手递到对方手里。
沈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
他转过头,对着阿四比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眼神阴鸷如鹰:“盯死林默,我要看看,他的下一步棋,要落在哪里。”
清晨六点四十分,天光微熹。
洋行档案科的门被轻轻推开,林默走了进来。
他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那个身影,程兰已经端坐在她的办公桌前,晨曦透过窗户,为她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手中,赫然便是那份被“漏登”的老周财务报告。
听到开门声,程兰抬起头,目光与林默在空中交汇。
那眼神很复杂,有探寻,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林默不动声色地关上门,走到她桌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鞋跟换了?”
程兰的视线落在自己脚上,点了点头,声音同样轻微:“软底的,走起路来,能更轻一些。”
一问一答,看似寻常,却已交换了最重要的信息。
林默心中微定,他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张全新的档案登记卡,拿起笔,故意在上面的八位编号处写错了一个数字,然后递给程兰:“这份紧急文件,麻烦你了。”
程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登记卡。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卡片边缘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瞬间便明白了林默的用意。
这张写错的卡片,是一个新的、无声的考验。
若她直接指出错误,说明她已心生退意;若她将错就错地录入,则代表着她愿意继续配合他,共同承担这份篡改记录的风险。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份老周的财务报告与错误的登记卡放在一起,熟练地在归档系统上操作起来。
一切录入完毕后,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稍作停顿,然后在系统内部的备注栏里,悄无声息地添加了一行小字:“原始凭证缺失,建议复核。”
上午十点整,特务科会议室。
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吴世卿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沈墨那张阴沉的脸上。
“鉴于近期‘鼹鼠’活动频繁,情报屡次泄露,我决定,成立‘麻雀专案组’。”吴世卿的声音不响,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由林默担任组长,专案期间,一切行动直接向我汇报。”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沈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怒极反笑,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吴科长,我没听错吧?让一个刚来不到半年的新人,统领甲级专案?他凭什么?”
吴世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无波:“他凭他挖出了一条被我们所有人忽略的线索。那你呢,沈副科长?你这几天除了向我上报一些捕风捉影的监听记录,还做了什么?”
全场瞬间陷入死寂,再无人敢出声附和沈墨。
林默站起身,低头领命,姿态谦恭。
但在那一瞬间,他的真实之眼已然开启。
吴世卿的头顶,赫然浮现着一行字:【黄色·利用】。
而另一边,沈墨的头顶,那猩红色的字体几乎要滴出血来:【红色·杀意】。
下午五点,夕阳将城市的轮廓染成一片金红。
北站附近的一家废弃西药行外,林默借着巡查的名义,缓步靠近墙角那个约定好的废纸箱。
他装作不经意地用脚尖踢了踢纸箱,心中却是一沉。
太轻了。
他蹲下身,掀开纸箱盖,里面空空如也。情报已经被取走了。
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缓缓站起身,目光看似随意地环顾四周。
真实之眼悄然发动,地面上,一串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呈现在他视野中:【微量鞋印——软底女鞋,尺码37,方向指向两个街区外的租界咖啡馆】。
是程兰。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她比他预想的还要果断。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一股致命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窜上后脑。
系统尖锐的预警声在他脑中炸响:【警告!
红色·狙杀威胁!
来源:正前方钟楼顶层!】
林默的身体反应快于思维,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侧方猛地一扑!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一颗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狠狠地击碎了他身后药行的玻璃窗,发出“哗啦”一片脆响。
他狼狈地翻滚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口,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的喘息着。
心脏狂跳,冷汗浸透了衬衫。
然而,还未等他从生死一瞬的惊悸中回过神来,一个破碎的未来片段毫无预兆地涌入他的脑海——
昏暗的咖啡馆角落,程兰将一卷小小的录音带,轻轻推到一名戴着金边眼镜的儒雅男人面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金先生,这盘带子,不是为了救他,是为了救我们。”
画面戛然而生,又倏然消散。
林默靠在墙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他握紧了腰间枪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重新凝聚。
狙击手的威胁仍在,但他此刻却清晰地意识到,那远在钟楼顶上的杀手,不过是这场风暴掀起的一朵小小浪花。
真正搅动风云的漩涡,已经由程兰亲手启动,而那盘被她递出去的录音带,就是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