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九年深秋,月港的海风卷着枯叶掠过码头。张瀚站在新落成的验货大棚里,看着税吏们用朱砂在西班牙商船的舱单上圈出 玻璃镜一箱 自鸣钟两座 ,笔尖在 黄铜炮管 四个字上停顿片刻,重重画了道斜线。 这些按规矩办。他把舱单递给通事李秀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告诉阿尔瓦雷斯,火炮、地图、航海仪器,想都别想。
李秀才刚走,水师提督王将军就带着两名士兵押着个蓝眼睛的西洋人进来。张大人,这小子鬼鬼祟祟在炮台上画地图。 士兵掀开那人怀里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月港的防御工事,连炮台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张瀚盯着羊皮纸上的线条,指尖在 演武场 三个字上捏出了红痕。这已是本月第三次抓到刺探军情的西班牙人,前两次是假装商人的水手,这次竟混进了卸货的工匠队伍。按陛下的旨意, 他对王将军说,人犯关进牢里,让通事审出幕后指使;图纸当众烧毁,给那些西夷提个醒。
午时的铜锣声刚响,市舶司广场就围满了人。当那张画着防御工事的羊皮纸被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着线条的瞬间,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阿尔瓦雷斯的副手胡安站在人群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 他知道,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恐怕会影响下次的贸易。
这是给你们的警告。 张瀚走到胡安面前,指着火盆里的灰烬,做生意我们欢迎,耍花样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让人抬来一箱新到的西班牙银币,每枚都在阳光下泛着白光,七万二千两纹银,一分不少。但你们若再犯,别说银子,连月港的门都别想进。
胡安喏喏连声,心里却把账记到了本子上。回到船上,他立刻给马尼拉总督写信,建议增派战船来月港 ,信里把月港的防御描述得不堪一击,说 只要十艘炮舰就能拿下。
此时的北京,朱翊钧正在御书房看着徐光启新译的《西洋火器图解》。书里用西洋透视法画着火炮的剖面图,炮管的来复线清晰可见,旁边用小楷写着 此线可令弹丸旋转,射程增三成这西夷的法子确实巧妙。 皇帝用朱笔在 来复线 三个字旁画了圈,让军器局照此仿制,先造十门试试。
徐光启躬身应是,又递上一本《天文历法考》:陛下,西夷的历法能精准预测日食,臣想请利玛窦来京,与钦天监的官员共同修订历法。
朱翊钧翻到书里的星图,上面的黄道十二宫用西洋字母标注着,与大明的二十八宿对照着看,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可以。 他合上书本,但有一条,修订历法要以《大统历》为基础,不能让西夷的学问盖过咱们的根基。
这句话让徐光启茅塞顿开。他想起在月港看到的景象,西班牙商人用银币交易却偷偷画地图,用自鸣钟示好却藏着传教的书籍 —— 这西学就像双刃剑,用得好能补己之短,用不好会伤及根本。臣明白, 他拱手道,取其所长,守我所本,绝不含糊。
三日后的朝会上,朱翊钧把月港查获地图的奏报扔在案上。这些西夷,既要赚咱们的银子,又想窥我虚实。 皇帝的声音在太和殿回荡,告诉张瀚,贸易可以继续,但要加三条规矩:一、西商不得进入港口三里外的区域;二、交易物品必须提前报备,敏感货物一概禁售;三、每次来港的商船不得超过五艘,船员人数报备在册。
申时行出列奏道:陛下圣明。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会影响税银收入。 江南的秋粮刚遭了水灾,国库正等着月港的银子填补亏空。
银子重要,江山更重要。 朱翊钧指着殿外的铜鹤,这鹤能站三百年,靠的不是羽毛漂亮,是腿上的筋骨硬。咱们大明要想立得住,既要会赚钱,更要会守家。 他看向兵部尚书,传旨蓟辽总督,用月港换来的银币给边军换冬衣、造火炮,让那些鞑靼看看,我大明有钱有枪。
旨意传到月港时,张瀚正在给新落成的 译书馆 挂牌。馆里请了十个通晓中西文的通事,既要翻译贸易文书,又要甄别西商带来的书籍。此刻书架上已堆了不少禁书,《圣经》被捆成一摞,《海外征服记》的封面上画着殖民者屠杀印第安人的场景,被红笔批着 此等暴徒之言,断不可传。
张大人,西班牙人求见。 李秀才进来禀报,手里拿着张礼单,上面写着 钻石十颗、珊瑚树两株、自鸣钟一座。阿尔瓦雷斯这次学乖了,不仅没提地图的事,还送来厚礼,只求能放宽 商船不得超过五艘 的限制。
张瀚看着礼单上的 自鸣钟,忽然想起御花园里那座西洋钟,钟摆滴答声里藏着的,何尝不是西夷的机巧?礼收下,事免谈。 他对李秀才说,告诉阿尔瓦雷斯,规矩是陛下定的,谁也改不了。但他若能保证不再犯禁,下次可以多带些丝绸订单 —— 江南的织机,还等着活计呢。
这招软硬兼施果然奏效。阿尔瓦雷斯权衡再三,最终签下了 不刺探军情、不私带禁书 的保证书,还主动交出了三幅偷偷绘制的沿海地图。作为回报,张瀚允许他的船队多装一千匹丝绸,条件是每匹加价一成。
消息传到苏州,沈宏业正带着织工们改良提花机。他把西洋钟表的齿轮原理用到织机上,让原本要三人操作的机子现在一人就能搞定,效率提高了两倍。月港的订单又来了! 账房先生举着市舶司的文书冲进织房,一千匹云锦,要绣西洋的纹章,价钱给得比往常高三成!
织工们欢呼起来,手里的丝线在新织机上飞梭,把西洋的盾形纹章和大明的祥云绣在了一起。沈宏业看着交织的图案,忽然明白张大人说的
是什么意思 —— 就像这织锦,既要有西洋的花样,更要有大明的底色,缺了谁都不成。
此时的月港码头,陈老大的船队正准备出发。五艘商船的货舱里装满了丝绸和瓷器,压舱的却是二十门仿制的西洋火炮 —— 这是王将军托他带给暹罗国王的,算是大明的 。这些炮比咱们原来的远五十步。 陈老大拍着炮身,对儿子的牌位说,你看,咱们学了西夷的法子,照样能护着自己的船。
夕阳西下时,朱翊钧登上了御花园的角楼。东南方向的天际线被染成了金红色,像极了月港的晚霞。他想起二十年前刚登基时,张居正告诉他 治大国如烹小鲜,那时只当是句空话,如今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 火候太大会糊,太小会生;调料太多会咸,太少会淡,唯有拿捏好分寸,才能五味调和。
陛下,徐编修的《西学合璧》初稿写成了。 小李子捧着书稿过来,封面用篆书写着书名,旁边画着个中西合璧的太极图,一半是八卦,一半是西洋星图。
朱翊钧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笔迹苍劲有力,正是自己御笔题的词。他望着远处的宫墙,心里忽然敞亮起来 —— 这万历新政,说到底就是场平衡的艺术,对内要整顿吏治,对外要睁眼看世界;既要守住祖宗的基业,又要敢于学习新东西。
角楼的风铃响了起来,声音清越如琴。皇帝知道,与世界的交锋才刚刚开始,荷兰人已在澎湖列岛游弋,日本人在长崎囤积了军火,连遥远的英国都派来了 探险队。但只要守住
与
的平衡,大明这艘巨轮,就一定能在更广阔的水域里平稳航行。
暮色渐浓时,月港的灯塔亮了起来。张瀚站在了望塔上,看着西班牙船队缓缓驶离港口,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着 下次再来 的灯笼。远处的海面上,福建水师的巡逻船像忠诚的卫士,与灯塔的光芒交相辉映,在海面上画出道无形的界线 —— 那是开放的起点,也是守护的底线。
这,就是朱翊钧要的平衡。不是闭关锁国的僵化,也不是全盘西化的盲从,而是在浪潮中站稳脚跟,在交锋中汲取力量,让大明在时代的变局里,既守得住根本,又开得出新花。就像那枚被反复称量的西班牙银币,既要用它的成色,又要防它的猫腻,最终让每一分银子,都为大明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