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织造局的银杏叶在寒风里簌簌作响,像无数细碎的金箔铺满青石板路。潘相踩着满地碎金,站在库房的账房前,指尖划过堆积如山的银锭,每个元宝上都刻着 苏州织造局 的字样,却没有一锭是正经入库的。小太监捧着新算的账册,谄媚地笑道:公公,这月又多了五千两,够给张公公打副金如意了。
潘相摸着下巴上的假胡须,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昨夜他收到干爹张诚的密信,说 陛下虽怒,却念及龙袍采办有功,或可从轻发落,此刻看着满屋的金银,只当那场焚局杀人才是场无关痛痒的风波。
把那匹
乌云豹
云锦包起来,送进宫给郑娘娘。 他忽然想起郑贵妃最爱这种黑底金线的料子,告诉娘娘,这是苏州织户特意为她织的,表表孝心。
小太监刚要应声,库房的梁上突然落下三道黑影,玄色劲装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绣春刀出鞘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雀。没等潘相喊出声,冰凉的锁链已缠上他的脖颈,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声音像淬了冰:潘相,奉旨拿你。
潘相的假胡须
地掉在地上,露出光溜溜的下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司礼监张公公的干儿子......
聒噪。 骆思恭挥了挥手,两名缇骑立刻用布团堵住他的嘴,像拖死猪似的往外拽。经过库房时,潘相瞥见那些银锭正在阳光下闪烁,忽然拼命挣扎 —— 那是他三年来的心血,是能让他在宫里呼风唤雨的资本。
织造局的大院里,早已站满了闻讯而来的织户。王阿三抱着妻子的灵牌,牌位上的红漆被泪水泡得发暗;李老四拄着拐杖,断腿处还缠着渗血的布条;三十多个被拆散的家庭,此刻都盯着库房门口,眼里的火焰能把这深秋的寒意烧化。
当潘相被押出来时,人群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打死他! 为妻儿报仇! 石块和烂菜叶像雨点般砸过来,骆思恭的人赶紧围成圈护住犯人,却故意漏了几个石子落在潘相背上。
都静一静!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响起,海瑞穿着都察院的绯色官袍,踩着满地银杏叶走到临时搭起的审案台前,手里捧着厚厚的卷宗。这位刚从南京召回的左副都御史,昨夜接到皇帝密旨,星夜兼程赶到苏州,就是要主持这场特殊的公审。
潘相看见海瑞,眼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他在京城时就听说过这位 海阎王 的名声,连首辅张四维都敢弹劾,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织造太监。嘴里的布团被扯掉后,他竟瘫在地上说不出话,裤脚渗出一片湿痕。
潘相, 海瑞展开卷宗,目光扫过台下的织户,你自万历七年任苏州织造太监以来,强征云锦三千匹,每匹索价百两,较市价高出三倍;逼死织户三人,打伤二十七人;贪赃枉法共计十万两白银,可有话说?
潘相张了张嘴,忽然尖声叫道:我是奉旨采办!是为陛下做龙袍!这些刁民抗旨不遵,死有余辜!
奉旨? 海瑞从袖中掏出皇帝亲批的采办旨意,高高举起,陛下明旨
每匹不得过五十两,不得强征 ,你敢篡改圣意? 他又拿出司礼监的文书,张诚私授你的
采办专权 ,未经内阁批红,纯属伪造!
织户们看着那两道旨意,爆发出更响的愤怒。王阿三冲上前,举起妻子临死前织的半匹云锦:这就是你要的云锦!我妻子织了三个月,眼都快瞎了,你却嫌不够好,抢走不说,还让人羞辱她!
李老四解开布条,露出狰狞的伤疤:你说我抗税,可我那匹云锦早就交了!你为了逼我说出谁是领头的,打断我的腿,还说
死个织户如死个蝼蚁
更惨烈的控诉来自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她的丈夫被潘相的人活活打死,婴儿才刚满月就没了爹,妇人举起丈夫的血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大家看看!这就是为潘太监做事的下场!
血衣上的暗红与婴儿的啼哭交织在一起,连锦衣卫都忍不住别过脸。潘相看着这一切,突然像疯了似的大笑:你们杀了我也没用!宫里还有无数个潘相!你们这些贱民,永远都是任人宰割的命!
住口! 海瑞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四野,大明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纵然你是内官,也难逃法网! 他转向骆思恭,带证人上来。
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被押上台,他们是潘相的贴身随从,昨夜被锦衣卫抓到后,没动刑就全招了。小的作证,公公把多征的云锦卖给了江南盐商...... 小的看见他把织户的女儿拖进后宅......
一桩桩罪行从同党口中说出,比织户的控诉更具杀伤力。潘相的脸从惨白变成死灰,终于瘫在地上不再挣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日头升到正中时,海瑞拿起朱笔,在判决书上写下:潘相,欺君罔上,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依大明律,凌迟处死,家产抄没,用以赔偿受害织户。
织户们齐声叫好,声音震得银杏叶落得更急。王阿三捧着妻子的灵牌,对着海瑞深深一揖:海大人,您为苏州百姓做主了!
海瑞却摇摇头,目光望向北京的方向:不是我做主,是陛下要给百姓一个公道。 他知道,这场公审是皇帝精心安排的,不仅要处死一个潘相,更要让所有内官看看,欺压百姓的下场。
消息传回京城时,朱翊钧正在御书房看海瑞的实时奏报。小李子念到 织户焚香叩谢皇恩,皇帝放下朱笔,目光落在案头那匹 乌云豹 云锦上 —— 这是潘相没来得及送出的贡品,金线绣的豹子眼透着股邪气。
骆思恭那边怎么样了? 他忽然问道。
回万岁爷,锦衣卫抄了潘相在苏州的七处宅院,搜出白银十二万两,还有...... 还有郑贵妃宫里的太监写给潘相的信,说想要几匹好云锦......
朱翊钧的手指在云锦上顿住,金线刺破了指尖,渗出一点血珠。他想起郑贵妃前几日还向他讨要苏州云锦,当时只当是女子爱美,没想到竟和潘相有牵连。
把信烧了。 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郑贵妃,以后宫里用的绸缎,由尚衣监统一采办,不许私下接触织造局。
小李子刚要走,又被叫住:让司礼监把所有在外的织造、矿税太监名单报上来,朕要亲自过目。
公审的第二天,潘相被押到苏州最热闹的街市上行刑。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扔鸡蛋,有人骂脏话,还有人带着孩子来 看看贪官的下场。当第一刀落下时,人群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像在庆祝一场迟到的胜利。
海瑞站在巡抚衙署的楼上,看着这一切,忽然对新任巡抚说:陛下要的不是一场屠杀,是要让这鲜血警醒世人 —— 内官也好,外臣也罢,若敢害民,必遭天谴。
新任巡抚点头道:海大人放心,下官已将公审的全过程刻成石碑,立在织造局门口,让后世官员都看看潘相的下场。
一个月后,朱翊钧下旨,撤回全国半数的矿税太监, remaining 的都要接受地方官和百姓的双重监督,每月的采办账目必须公示。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被查出与潘相勾结,发配南京孝陵种菜,终身不得回京。
御书房的烛火亮到深夜,朱翊钧在《内官管理制度》上写下 以苏为鉴 四个字。窗外的月光照在案头的云锦上,那点刺破的血珠像颗朱砂痣,提醒着他这场公审的真正意义 —— 不是为了泄愤,是为了重建民心,是为了让大明的官,无论是内官还是外臣,都永远记得:百姓的眼睛,比任何刀剑都锋利。
他想起海瑞奏报里的最后一句话:苏州织户已开始复织,说要为陛下织一匹真正的
太平云锦
皇帝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